从这以后,喜儿果然再也没有接近过竹哥儿,老老实实地带着彩姐儿居于她自己的小侧院中,规规矩矩地养孩子,做针线。实在闷了时也就只和香儿,唐婆子等三两个走得比较近的说几句话解解闷儿。她甚至对梳妆打扮也失去了往日的兴趣,终日素着一张清水脸,家常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走路说话都是轻轻悄悄的毫不惹眼。渐渐的,人们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位姨娘存在着。
王熙凤从料理完秦可卿的大丧后,劳累过度,调理了很久都没有复元。近来更添了胸闷气短的毛病,时常地头痛耳鸣,懒怠动弹。胃口也极差,一顿饭只喝三两口细粥就不吃了。
平儿十分着急,轮番请了大夫来瞧,诊来诊去也不过看着舌苔厚重,脉象虚浮些,并没有什么大毛病。于是开了滋阴润肺,生津开胃的方子,还是以调理脾胃为主,附带着安神养心。
平儿勤勤谨谨地日夜端汤送药地精心侍候着,王熙凤却总不见明显起色,好两天坏一天,甚至发展到时不时地出现手脚麻木的症状。王熙凤暗思定是前一阵去宁府一个月,天气寒冷,天天三更天就过去,多半是受了风落下的毛病。她心高气傲,唯恐落人褒贬,便不肯将自己这病症声张出去了,只每日在自己的小厨房内熬药调养。
……
这一天,跟了贾琏和黛玉去扬州的昭儿忽然回来报信,说“林姑老爷没了,二爷和林姑娘一两日后就到,命小的先回府禀报一声”。宝玉听见黛玉要回来,喜得无可无不可,再一想到林如海去世了,又不住地顿脚叹息,满心烦恼的是不知黛玉哭成什么样了。
王熙凤也忍不住高兴起来,满心里想着等贾琏回来后,将在宁府里挥斥方遒的种种快意事跟他炫耀一番。想到得意处,忍不住让平儿开箱子将新制的衣裳拿出来试穿上,两手提着裙摆在镜前转了几个圈子,笑靥如花地复又坐下,兴致勃勃地让平儿替她梳一个新发式瞧瞧。
平儿见凤姐开心,自己也由不得高兴起来,含笑站在她背后,将她乌黑如墨的云鬓解开,手里拿着把小牙梳从头顶轻轻地一通到底,刚笑着说了一句“女乃女乃的头发越发长了”,话还没说完,笑容已僵在了那里。
手里轻飘飘落下一大把发丝,竟是连根月兑落。平儿愕然地又轻轻梳了两下,每梳一下都带下来大把断发,顷刻间手里已握了粗粗一大绺,再看王熙凤的头顶心上,有铜钱大的一小块头发已变得稀稀疏疏的露出了头皮,看上去格外惊心。
平儿惊骇得愣在了当地,呆望着手里和地上的大把落发说不出话来。
王熙凤等了片刻不见她动作,唇边带笑狐疑地从镜中望着背后的平儿,随口问道:“怎么啦?”
平儿猛然惊醒过来,连忙笑着说:“没事,就是刚想着到码头去接二爷和林姑娘的人怎么还没回来”,边说,边将手里的落发揉成一团悄悄塞进袖中。
“今天给女乃女乃梳个朝云髻可好?配这件杏黄的软缎裙子好看”,平儿努力若无其事地笑着,动作更加轻柔地将她披在肩上的黑发从下往上堆到头顶,挽了两挽,用抿子抿住,不动声色地将露出头皮的地方盖好。
王熙凤手里擎着菱花铜镜,左右照了照,满意地笑道:“这种高髻要配金步摇才好看,你把那个镶夜明珠的拿来。”
平儿应了一声,转身去开妆匣,心里莫名地沉重起来。虽不懂医,但也知道突然掉发掉得这样厉害,说明她的身体一定出了不好的状况,也许已经很严重。平儿抬头望了一眼王熙凤苍白的脸,心里想着不能再听那些庸医的话了,得去找个名医来仔细瞧瞧。
……
贾琏和黛玉是傍晚时分回的府,先去见了贾母,因人多不便说话,好容易耐到晚上回到自己屋里,王熙凤方与贾琏细诉别后情形。
“谁知道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没赶上见林姑父最后一眼,等我们赶到扬州时,姑父已没了三天了。”贾琏叹了口气。
“那……姑父那么一个大宅子……”王熙凤睁大了眼睛,忙不迭说道。
贾琏自是知道她指的什么,先往摇椅上一仰,抬起脚来等着丫头给他换鞋袜,自己拿着自斟壶抿了两口茶,方皱眉唉了一声,道:“原想着姑父无后,去世得又突然,他那几个妾室是不中用的,这份家财怎么着还不得落在咱们手里吗?谁承想林姑父在扬州竟还有两房同族的兄弟,只不过平素不大来往罢了。林姑父这一去世,他们却跳出来料理身后事,除了当初姑**一份陪嫁分出来我拿了回来,余的都没有咱们的份儿了。”
看到王熙凤皱了眉才要发问,贾琏忙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道:“究竟咱们是外人,作不得主,我也没法子。就连姑妈那些嫁妆,也不明不白地没了好些。现银是没有,不过有几箱子衣裳,两匣子首饰留给林妹妹的。因为我们到的时候,姑父已经没了,家里一应动用等物也并没有当场封存,如今没了也没法子查证,且咱们又不是父族,也说不响嘴。”
“那如今姑妈剩的那些陪嫁呢?”王熙凤咬着牙问道。
“一回来就交给老太太了呀,难道我还能偷着运回咱们屋子不成?我可背不起那骂名。”贾琏耸耸肩,闲闲说道。
王熙凤冷眼瞅着他一幅云淡风清的样子,疑心他早已暗暗地昧下了不少东西,可却苦于无从查证,虽然心里火冒三丈,也只能咬着牙恨了一声,终究无计可施。
一时吃罢了晚饭,贾琏让女乃娘把竹哥儿抱来逗弄了一番,便站起身,完全无视王熙凤恼恨的目光,笑道:“我过那院去瞧瞧我的小彩姐儿是不是又水灵了”,施施然便往外走。
王熙凤牙齿咬得咯崩崩响,可一想到自己这两天又犯了下红的毛病,拦着不让他过去实在是没有道理,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出了门。
一别两月,贾琏瞅着喜儿的面容清减了许多,显得越发清丽起来,忍不住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云收雨尽,喜儿含笑起身道:“爷好生歇着,小厨房里我炖了一味山药枸杞羊肉汤,等我去端了来,爷趁热喝了好睡觉。”
贾琏瞧着她巧笑嫣然,便恋恋地舍不得放她走,只握着她的手腕子笑道:“吃什么山药汤呢?我吃你就够了。”
喜儿笑啐了他一口,趴在耳边低笑道:“那个汤,爷们喝了最好。人家想让你更厉害些嘛……”边说,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含笑斜睇了他一眼。贾琏顿时酥了半边,只呆笑道:“那你快去快来,我等你……”,
喜儿笑嘻嘻地走了出去,临出门时又回眸吃吃一笑,冲贾琏眨了眨眼睛。
贾琏眼巴巴望着她娇俏的身影出了门,便仰面朝天躺在了炕上,只觉得浑身燥热,翻来覆去怎么待着都不得劲儿。
……
临睡前,平儿到小厨房去端凤姐的汤药,见喜儿站在门口正含笑和唐婆子说话,手里端着一只双耳小锅子。
“这是给二爷吃的?”平儿向她手里的锅子望了望,抬眼问道:“羊肉汤?”
“是,加了些山药枸杞”,喜儿微笑道,又望着平儿道:“叫个小丫头来端药不就行了,怎么倒是你亲自来了?”
“我看见这月亮很好,顺便就来拿一趟”,平儿笑了笑,信步跟着喜儿走出厨房,四下瞅了瞅,方压低了声音道:“二爷今儿头一天回来,怎么也该歇在二女乃女乃屋里,你可别没眼色。”
喜儿一笑,道:“知道,我伺候着二爷喝了汤,就赶他回女乃女乃那边去。”
平儿望着她脚步轻盈地转身离开,想着她这一阵子还真是变了很多,恭顺了,收敛了,温和了,不禁微微一笑,转身进了厨房。却见唐婆子已经迎了出来,笑嘻嘻地冲着喜儿的背影道了一声:“姨女乃女乃好走”
平儿不禁心里暗道:才走了个胡妈,又来个唐婆子。这喜儿,跟人还真是自来熟啊。
……
没两天便是贾政的生日。平儿已托了赖尚荣暗地里寻一位医道高超的好大夫荐了来,说好了在贾政生日这天进府道贺之时,将那大夫一道带过来。
且说到了生日这天,贾政古板持重之人,并未大宴宾客,不过是自家亲朋好友聚一聚也就罢。当下,男人们在外,女眷们在内,皆置下了酒宴,刚各自入席,忽见大门外小厮急匆匆飞跑进来禀报:“宫里六宫太监总管夏公公来了。”
贾政不知宫里出了什么事,心中惊惧,忙命收了酒席,自己慌忙迎了出来。
却见那太监总管夏秉忠骑了高头大马,带了几个小内监,一径行来,一见了贾政,便在马上笑嘻嘻拱手道:“咱家给贾老爷道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