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鱼提心吊胆了几日,随时处在警戒状态,可万幸的是自那天之后,干元帝没有再踏入小院一步,甚至连她的分例也一如往昔,并无克扣抑或加厚的迹象。
她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气。
说得也是,若不是她自己身历其中,又怎会相信世上真有借尸还魂之事?况且她音容笑貌都和薄萸娘大相径庭,任谁怎么也不会将两人联想到一起。
而在此同时,严延正坐在长乐宫中,和乐正婥对坐弈棋。
“……皇上棋力精妙高深,臣妾又输了。”乐正嫜清婉出尘的小脸自皇帝驾到的那一刻欢然喜悦到现在,眉眼嘴角始终笑意吟吟,便是状似埋怨都听得出满满的撒娇依赖之情。
严延眼神温和地看着她,微微一笑,慢慢拾捡白子入玉匣。“其实朕的棋,还远远及不上朕的师傅七分。”
“臣妾不信这世上还有谁赢得了您的棋,听说素有棋圣国手之称的闻太傅都曾败在皇上之下——”乐正婥忽地好奇追问道:“但不知皇上的师傅是哪位大师?怎么臣妾以往都没听您提过呢?”
“朕的师傅,是萸娘姊姊。”他眼神里的温和化成了掩不住的温柔,嘴角轻扬。
乐正婥指尖一僵,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甜甜一笑,半嗔半怨道:“原来是薄后姊姊……对了,皇上臣妾听说这次秀女家人子里有几个姝丽姣好,有天香之色,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往后只怕有了新的姊妹,皇上来臣妾长乐宫对弈的时候就少了。”
“焯儿,朕在你心中是个什么样的夫君?”
乐正婥眸底掠过一抹惊疑不定,脑中飞快思索分辨着干元帝这话究竟剑指何端?
“皇上自然是这世上最顶顶好的夫君了。”她眼波流转间,深深真挚恋慕
地望着他。“焯儿这辈子能相伴君侧,实属三生有幸……”
“朕能得焯儿,亦是朕的福气。”严延牵起她柔软无瑕的手,在大掌间细细把玩,眸光幽微隐晦,乐正婥浑然未觉,却是心一松,笑靥越发幸福妩媚。
她胆儿顿时壮了些,声音更是甜软温柔七分。“皇上,您平时前朝国务繁重,日理万机,甚是辛劳,所以七日后当殿遴选秀女之事,有臣妾和江淑妃妹妹、吴贵嫔妹妹三人把关鉴选便是,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他状似漫不经心地唔了声。“那就这样决定吧,有劳爱妃了。”
“谢皇上,臣妾定然不负所托。”乐正婥嫣然笑道,目光闪闪。
一盏茶辰光后,见干元帝去得远了,乐正婥的笑容敛起,对燋儿道:“去请江淑妃和吴贵嫔到长乐宫来商讨要务。”
“奴婢这就去。”
一旁的照儿忍不住欢欣殷勤地道:“娘娘,皇上心中最宠信钟爱的果然还是主子您啊!”
“本宫这些时日总觉皇上不大对劲,似是对本宫有所疏远。”她揉了揉眉心,总算缓过一口气儿了。“不过今日看来,倒是本宫因子嗣之忧所故,多心了。”
照儿趁机说了些奉承凑兴的吉言,乐正嫜神情也松快愉悦不少。
转眼间,已到当殿遴选日——
两三百名秀女家人子,在几日前已经初选饼了一回,容貌身姿谈吐甚至气息不符者,便已落选出宫返家各府许嫁。
如今宽敞广大的含秀殿前,十步之间便燃起了一只只麒麟金暖笼,纵使开春乍暖还寒时分,即便是身子骨纤弱的秀女们伫立于开阔中殿上,也不觉得冻。
“贵妃到……”
“淑妃娘娘到……”
“贵嫔娘娘到……”
清丽飘逸如仙的乐正婥今日一身贵气紫气华袍,乌发高梳飞云髻,簪上金鸾含珠华胜,东珠耳墙,颈配紫翡矿金项圈,纤细玉腰系着璎珞羊脂玉环佩压裙,裙下脚步雍容轻迈,隐隐可见绣鞋上镶着光晕莹然的鸽蛋大南珠。
气派华贵,倾国倾城……
在第三列中的安鱼仅只稍稍瞥了一眼,又复目光低垂,无悲无喜。
她只烦躁着恼,这严延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初选那天,但闻容巷嘤嘤坜喔低泣声四起,收拾迁移出宫的动静不小,可却没有任何老嬷嬷来她小院通知要验身或其他……
安鱼如笼中困兽般在小院里来回踱步张望,秀眉纠结成团,那一刹真想身插双翼,飞出这高高朱墙皇城囚牢!
心绪纷乱间,忽然安鱼感觉到四周异常的静默,她回过神来,蓦然抬眼,看见高位之上的三名美丽高贵嫔妃眼神不悦地注视着她。
周遭秀女家人子的目光更是直勾勾,其中有轻蔑,有厌恶,有幸灾乐祸。
她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微轻扬,心下已做好准备。
“这位姑娘是谁家的千金?”见乐正婥漂亮纤指轻轻端起茶碗,低首敛眉啜饮,吴贵嫔领会,立时傲然娇喊。
秀女家人子们不约而同纷纷闪避,安鱼瞬间独留在原地,明显地被孤立了。
“回贵嫔娘娘的话,小女安鱼,家父官拜五品,为当朝礼部侍郎。”她不卑不亢地清朗回应,身姿端正,做了个完美至极的仪礼,而后抬起头,笑意吟吟地直视吴贵嫔。
“大胆!尚宫嬷嬷没有教导你,在宫中直视贵人,是为大不敬?”吴贵嫔顿时被她清澈灵动眸中的高雅从容神色惹火了,有那么一霎,彷佛眼前这五品宫之女才是真正高高在上的“贵人”,而自己却不过是她眼底脚下卑贱低弱的东西!
“贵嫔娘娘相询,小女不敢低头应答,浑似无视贵嫔娘娘。”安鱼夷然不惊,依然浅笑,谈吐清脆尔雅。“我大阙王朝皇律有云:上者有问,下者端应。这『端』字,是为端容以正,非为低眉垂眼,还请贵嫔娘娘明察。”众秀女家人子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敬佩惊畏嘲笑看戏者皆而有之。
“哼,小小秀女家人子就敢驳本宫的话,来人!”吴贵嫔气炸了,激动昏头之下怒气冲天地大喝一声。“撂牌子,掌嘴三十,把人给本宫撵出宫去!”
“是!”一旁的尚宫嬷嬷们轰然恭应,却是偷偷猫了上头的贵妃娘娘。
这后宫之中真正做主的,可不是吴贵嫔这个主儿呢!
“且慢。”向来温婉仁厚的乐正婥果然轻叹了一口气,开口制止。
“贵妃娘娘……”吴贵嫔脸色铁青起来。
乐正婥温柔地道:“贵嫔妹妹,本宫知道你委屈了,不过安姑娘出身礼部侍郎府中,想必自幼严守礼数律例,虽说显得有几分拘泥不化,然礼部安侍郎终归是国之栋梁,其女掌三十,倒有些过了,不如妹妹给本宫个面子,便去了着掌掴之罚,命她落选离宫归家也就是了。”
吴贵嫔一窒,脸色越发难看了,心中百般恨怨不愿,终究得避其锋芒,退让下来。“臣妾知道了,此番饶了她便是。”
“贵嫔妹妹果然胸怀大度,”乐正婥款款一笑,打了一棒却也不忘塞颗甜枣。“皇上知道了,定也会赞妹妹的好的。”
“谢娘娘金口。”吴贵嫔向来就不是个心思深的,闻言禁不住喜笑颜开,眉飞色舞。
座上的江淑妃则是暗暗嘲讽地笑了。
而安鱼在上位者三言两语间就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回,面上露出余悸犹存却又隐隐不甘之色,在听到“撂牌子,退下”这句话时,身子微微一震,终还是眉宇间透着丝黯然落寞地乖乖退出大殿。
无人得知,她在转过身那一刹那,低着头,嘴角绽放开了朵轻浅俏皮释然笑意。
——这皇宫中的嫔妃无论地位高低,最忌的便是有棘手人物进来打破了现今苦苦维持的微妙平衡。
如若她表现得平凡或怯弱,极有大可能会被挑选留下来做某个嫔妃的棋子甚或炮灰。
可若一开始便是个刺头儿,连用着都扎手……
瞧,乐正贵妃不正迫不及待博个善名的同时,也剔除掉了她这个潜藏的对手吗?
她最厌这宫中争斗,不是手段粗浅争斗不来,而是东宫沉潜隐忍的那十四年,早已斗得倦了。
更何况,到最后,她也失去了在这宫中争斗的唯一理由……
这一次,当安鱼再度踏进这熟悉的皇宫,已一丝留恋之情也无。
就在她渐渐远离身后的宫闱杀机浮沉之时,眼看只要再几步,就能完全离了这含秀殿,出长门,坐上出宫回家的马车……
一个高大挺拔龙章凤姿的明黄色身影率众而来,踏入含秀殿巍哦的殿门,正正和她与领头的小太监撞个正着!
她心一沉,迅速低头匆匆退至一旁,身旁的小太监甚至退得还没有她来得快。
安鱼暗自祈祷他目光直直锁定含秀殿那头的“百花盛放”,只待他脚步一擦身而过,自己立刻拔腿就走。
可偏偏事与愿违,她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枢着掌心,落在地面的目光看见了一角明黄金灿灿的龙袍下摆和耀眼威严的盘龙靴,缓缓踱近自己。
她心绞拧抽紧了,呼吸静止。
“是你?”
安鱼敢发誓,头顶上方那清朗迷人的熟悉嗓音里,有着一缕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得逞的愉悦笑意。
她脑子一轰,心下一凉!
安鱼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情势会演变至此无可挽回的地步?
她木然地被严延逮到,被严延钦点入宫,亲口册封为“安婕妤”,而后是绮罗朱轮车护送回安府待嫁。
回府后,她面无表情地面对娘亲的喜极而泣,父亲的摇头叹息,甚至连武定侯府都闻讯送来了恭贺的厚礼。
徐氏觉得自己终于得以在娘家面前吐尽怨气,大大风光了一把。安鱼看着徐氏那清瘦美丽却透着微微癫狂嚣张的得意笑脸时,只觉得身子止不住地泛冷。
前世,薄萸娘就是被家族牺牲,“卖”入东宫。
蒙老天垂怜,她又平白无故捡来了活转一世,原以为父慈母爱,自己终于能好好重新为人,走一段平淡却安然的人生路……
可没料想,命运弄人,她兜兜转转又得落入同样的窠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