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琉玉用原主所受的委屈来令陆东承感到愧疚,同时也暗喻她为何变了一个人。
人在种种磨难中岂能不变?就连他也变了,由一名捧着书苦读的书生变成手刃敌首的铁血男儿。
情势所逼,谁都会变的。
她自个儿若不立起来,能在一群犲狼的撕咬下活下来吗?
“娘,大胡子是我爹吗?”年哥儿板着一张脸,显得严肃,他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从中听出端倪。
反观莲姐儿一脸懵懂,好似听不懂大人们说的话。
“婉娘……”他看看儿子,又望向罗琉玉。
看看儿子脸上的纯真,又瞧着孩子他爹眼中的祈求和渴望,罗琉玉勉强的扯了嘴角,“是,他是你爹。”
“可我爹不是死了吗?”小脸上多了固执,他明明烧过纸,捧过牌位,亲眼看爹的棺木埋入土里。
“那是误会,他只是失踪了,可别人找不到他,就以为他死了。”
“那我爹真的没死?”年哥儿看着陆东承,表情拧成一团,犹豫着要不要认爹,他很苦恼,这大胡子居然是他爹。
“是的,别人弄错了,你爹没死,他现在回来了。”
“婉娘,多谢了。”她虽然坚持自己与他和离,但仍肯跟孩子承认他的身分。
“我不是为你,孩子们不该承受我们大人的恩怨,他要明事理,知廉耻,不要像他爹一样死皮赖脸。”她如今也想通了,他早就认出她了,却装出两人素不相识,以养伤为名赖着不走。
一听她提起自己死皮赖脸,陆东承面皮微红,“我也没你说的那样厚颜无耻,一来我真的需要一个落脚处藏身,二来,你们是我的妻小,我想守着你们,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基于他的私心,他想和他们多相处一会儿。
在孩子长大的过程中,他从未有一天能陪伴他们,现在他的儿子会读书了,会像个小大人似的摇头晃脑的背书,女儿娇憨可爱,不怕生人,一双水汪汪眼瞅着他,就让他的心融化了。
还有妻子,比起以前的温婉,他其实更喜欢她如今的明艳大方,坚强自信,她看人时一双水阵盈盈亮,如月般皎洁明亮,彷佛要将黑暗照亮。
“爹。”
听到儿子喊他一声爹,话到一半的陆东承热泪盈眶,“嗯!年哥儿,爹回来了,爹对你们的亏欠太多太多了。”
“爹?哥哥,你为什么喊胡子叔叔爹……”
“他是爹。”年哥儿一副“我很忧伤,别打扰我”的神情,但看得出他还是很高兴有个两眼晶晶亮。
“为什么于叔叔是我们的爹呢?我们原来的爹去哪儿了。”她搞不清楚为何自己有两个爹。
“他就是原来的爹。”年哥儿很有耐心的解释,他是疼妹妹、会照顾妹妹的好哥哥。
“那于叔叔是谁的爹?”她又问。
“我们的。”他不是说过了,妹妹好笨。
“原来的爹和于叔叔是两个爹嘛!好复杂,莲姐儿记不住。”莲姐儿沮丧的扭着手指听着稚女敕的声音抱怨,当爹娘的忍不住为女儿的天真笑出声。
两人互视一眼,罗琉玉先若无其事的撇开脸,当没瞧见他眼底的笑意,陆东承则好笑她的故作无事。
“娘,莲姐儿是傻子吗?”明明是同一个人还说两个爹,她想要几个爹呀?
实在看不下去的年哥儿叹着气,暗暗思忖着要怎么让妹妹变聪明点,她这么单纯会被人骗的。
“莲姐儿不是傻子,哥哥坏。”小嘴一嘟,鼓起腮帮子,莲姐儿很生气的瞪着哥哥。
“本来就是,叫你读书你不读,只想着玩。”以后他一定要做个尽责的哥哥,督促妹妹用功。
“我……我有练字……”写了好多好多的大字,娘还打她手板子,说她偷懒,让人代劳。
娘好厉害,她都没说,娘为什么会知道?莲姐儿觉得被罚得很无辜,娘说五张大字,可是她交了还是被打。
“你那叫道士画符,根本不是字。”他每次都要看很久很久才能看出那是什么,横、撇、捺不分,全连在一起。
“哥哥——”她气得大吼。
年哥儿扮了个鬼脸,取笑她字不像字,鸡爪子捉不住笔。
“看来得为他们请个夫子了。”若有所思的陆东承抚着下颚,想着该请来当孩子的先生。
“你认为我教得不好?”她念的书比现今的每一个人都多,教出来的孩子将来肯定博学多闻。
看到妻子不快的神色,陆东承回过神想到孩子是谁教的,连忙补救道:“我是说,不希望你太累,家里家外都由你一人操持,我真的过意不去,想找个人为你分劳。”
“我也想当个富贵闲人,啥事不管的看花赏月,可是养了两个烧钱的病号,银子不够用,我日以继夜焚烧自己才攒够你们的药钱。”
一说到银子,陆东承二话不说的掏出一物,“婉娘,这些给你。”
“什么东西?”她瞅着他掏出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没去接。
“长房的私产。”若非二叔针对长房的恶意,他都忘了有这一物。
“长房的私产?”罗琉玉一听,忽觉手上之物沉得很,她不晓得该不该接下,毕竟她已非陆家媳妇。
看出她的犹豫,陆东承眼神放柔,“你就当替他们保管,娘生前原本要交给大嫂,他们才是长房长子,可大嫂以无子为由不肯收,这才交到我手中。”
也许大嫂那时已有预感二叔容不下她,因此做了离开的准备,她不想多担一份责任留人话柄。
“本来还有一些首饰、布料、珍品,我偷偷给了两个侄女,当她俩日后的嫁妆,就留下几张纸当个念想……”
这叫几张纸?
看着油布包着的一叠契纸,罗琉玉咋舌的扶额,只觉得头痛,这是房契、地契、数一数有十数间铺子,三座庄子、两座庄圜,良田百顷,还有一座茶园……
婆婆于氏是江南人氏,因此除了少数铺子和田地在京城外,余下皆在湖广一带,只要不遭灾便获利甚丰。
一下子暴富,她没有被财富冲昏头的喜色,反而眉头深锁,想着这些私产,她上哪来的精力打理?
自家亲娘给的庄子不大不小,她看管起来游刃有余,自给自足还有余粮,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足以养活一大家子人,可是陆家长房的私产多过数十倍,又分散过广,她就算有心也无力去管理,从京城到江南往返一趟要几个月,她光是坐马车就颠个半死,哪有余力查帐?看看先前的蔡庄头就知道,主家没心力管,地里的收成就被庄头私下吞了。
“还有这印章也给你,你随时可以在天下钱庄提领,至于有多少银子我不知情,各地的收入会直接存入当地的钱庄,再由分号缴交京城总号。”他一直征战在外,领的是俸禄,开销不大,自是不会动用钱庄的银子。
“你把这个也给我?”她有种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感觉,还来不及喜悦就先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他露齿一笑,俊目清朗,少了胡子的面容清逸俊美,一瞬间让人看傻了眼。“男主外、女主内,你是我的妻子,不给你还能给谁?”
“我不是。”他们和离了。
显然的,陆东承不在意,在他心中,他们还是夫妻,虽然在热孝中匆忙成亲,可也拜过堂,入了洞房。
“婉娘,我们要为这点小事争执不下吗?”他抱起女儿坐在大腿上,搔着她胳肢窝逗她咯咯笑。
“这是一大笔银子,不是零星碎银。”这是责任,重到她两肩扛不起。
“我相信你。”都是身外之物何足挂齿?读书人视金钱如粪土,即使他已是满手血腥的武将,骨子里还是文人的风骨,不为五斗米折腰。
一句“我相信你”,让本想推托的罗琉玉心中微微一动,看着前夫的眼里多了脉脉流动的光亮,“好吧!我替你管着,缺银子再朝我伸手。”
“不会再说银子不够用了?”他调侃。
“难说,若你二叔又想朝我身上打主意,恐怕再多的银两也填不满他的无底洞。”陆建生虽然双腿已残,可不表示他没办法再来找麻烦,只要她过得比他好,他总会想到名目要钱,甚至强取豪夺。
一提到陆建生,陆东承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他搭上六皇子了,这一次我夜探将军府发现他们有所勾结,青衣暗卫便是六皇子的人,他们利用将军府的地牢囚禁人。”
“被囚禁的就是你背回来的那个?”以她多年办案的经验一看便知那是遭受刑求的人,全身上下都有鞭打、凌虐的痕迹。
“是,他叫江半壁,是我的同窗。”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不想多谈。
“只是同窗而已?”她目露疑问。
“其他的我不好多提。”六皇子的人还在找人,江半壁的身分不能拽露出去。
罗琉玉冷笑的轻轻一哼,“有什么不能知道的,他待在我这儿就已经拖累我了,若是我一无所知,一旦有事发生,我要做何反应?你要我闭目等死,还是推你们去送死?”
“婉娘,知道越少越安全……”他是为了她好。
她一啐,“别用这一套哄三岁孩子的话哄我,我藏匿你们还能置身事外吗?要是别人真找上门,我和孩子只有粉身碎骨的分。”
“娘,我四岁了。”莲姐儿插话道。哄她好了,她很好哄,只要给她糖吃,她就会很乖很乖,不吵不闹的听话。
“莲姐儿乖,大人说话,你不要插嘴。”罗琉玉将女儿抱走,让她和儿子玩翻花绳。
莲姐儿一有玩的就安静了,倒是年哥儿虽然陪着妹妹玩,目光不时瞟向爹娘,想偷听大人们在说什么。
“没那么严重,你小题大作了,我们一路走来都很小心,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在躲人方面,他已经成精了。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可是从青衣暗卫手中抢人,你又说那是六皇子的人,一旦和皇家扯上关系都没好事,我只是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螳臂挡车的事我不会做。”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别想着蚍蜉撼树。
陆东承很后悔把六皇子的事说出来,若是妻子知晓他出事也与六皇子有关,会不会直接将他扫地出门?
为了孩子和庄子里的安危,她很可能会亲自一脚踹向他,叫他滚。
“于谨之……不,陆东承,你要想清楚自己是在谁的地盘上,就算你是孩子的爹,只要你做的事危害到我们,我会面不改色的将你交出去,你千万不要怨我。”天好地好,自己最好,人若无私,那是圣人,世上做得到的有几人。现在在她心中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和两个孩子。
果然,狠心的女人。陆东承脸微黑,看着一双正在玩耍的儿女,“江半壁是三皇子的人。”
“他是很重要的人物?”
又是和皇家相关,这么老套路的事可不可以别再来?
刚穿越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是上吊自杀的可怜妇人,在她穿越后总能好过一些,就算最后沦为和离妇人,她也不会饿死自己,没有金手指她也能种田,至少不挨饿总有翻身的一天。
可是老天待她不薄,给了她神奇疗效的灵液,又买了二牛、四喜这样力大无穷的下人,意外能打、身手不凡的三桐,她真的很满足了,平平淡淡的当一辈子农妇也好。
只是打雷总得下雨,风风雨雨随之而来,上山吸芬多精捡到受伤的“前夫”,然后楣运盖顶似的引来横行霸道的陆建生,她无意与人结仇,结果陆建生的背后站的却是六皇子。
光是这一座大山就够他们受了,还来个三皇子,皇子相争,死得最快的就是跑龙套的闲杂人等。
“左臂右膀。”举足轻重。
她一听,面色微变,“陆东承,你是衰神上身吗?为什么招惹的都是我们惹不起的天级贵人?”俗话说神仙打架,小表遭殃,他不知道吗?
“可不是我去招惹,都是他们自己找上门的。”他也不想扯进储君之争,一心为忠君驰骋沙场,偏偏挡了别人的路,成了别人急欲铲平的小石子。
陆东承想到枉死的父兄,他们至死都不晓得这是别人布置好的陷阱,带着弟兄们走入死亡之渊。
人如棋,受人摆布,那些矜贵皇子以江山为筹码,天下是棋盘,走一局锦绣河山,棋子是可以舍弃的,下棋的人轻轻一落子,多少人哀嚎悲叹。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先正名还是回将军府?”她替他考虑起后路,他总要“活”过来,不然当个死人没名没分,亡灵一般。
“我想先把我未死的事散布出去,透过三皇子的牵线直接面圣。”他要请皇上将虎威将军的追封收回,他原就不在意这个封赐,他志在士林。
“三皇子肯帮这个忙?”无利可图的事没人敢犯忌讳,听说皇上向来多疑,最忌皇子与臣下交好。
她爹也是因此被流放,因为皇上不是自己打下天下,更多是运气所致,最怕听见人家道他不是真龙,陈太傅就是说了一句大实话——要不是你的兄弟都死光了,你也坐不上皇位。
这句话直戳皇上心窝,皇上盛怒之下就让陈太傅一家子都遭罪。
“江半壁。”
罗琉玉懂了,于江半壁而言,陆东承对他有救命之恩,举手之劳何足挂心
“然后呢,回将军府?”
有亲寻亲,无亲攀亲,树要够大棵的才能攀。
陆东承目光一深,转瞬又眼波柔和,“我会先拿回和离书,申请注销,因为叔父之意非我所愿。”
“无赖。”她一斥,满面怒色。
好不容易才从婚姻的浑水中月兑身,她对自由的生活十分满意,虽然无亲无戚,可也省了令人厌烦的人情往来,她就是自己的祖宗,不用看人脸色。
而这个不要脸的居然还要拉她下水,非要坏了她的好日子。
“夫妻本是连理枝,共效于飞,比翼成双,新婚之夜为夫的许下不离不弃的誓言,要陪我走到老的人是你。”老伴、老伴,两鬓霜白依然为伴,他愿执手一生,共偕白首。
“放手。”
他将手覆于她手背上,轻轻握起,涨红脸的罗琉玉气得甩手,可是没能甩掉,她莫名的心慌,气恼之余又有一丝不甘心的羞意。
“不放。”他笑着。
“陆东承,你有本事了,竟然欺负女人。”甩不开她索性不甩了,和他大眼瞪小眼,比谁眼睛大。
“我只欺负自己的媳妇。”他笑得更开怀,十足的痞子样,稍一使力便将人拉入怀中。她一哼,眼波溜转道:“莲姐儿,你爹要带你骑大马,还不快过来。”
“好!骑大马、骑大马,我要骑得高高的,大胡子爹爹快抱我,莲姐儿要长高。”
看着女儿像爆竹一样的冲过来,被摆了一道的陆东承只好松开手,为之失笑地抱起女儿,往肩上一放,他无声地启唇道——狡猾的女人,让你得逞一回。
她回一句——我不狡猾,这叫机智。说完,又朝儿子喊,“年哥儿,要不要骑大马?”
“娘,我……我长大了。”他眼中有着跃跃欲试,从出生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被父亲抱是什么感觉。
“你长再大也是你爹的儿子,他还没老到背不动你。快来,和妹妹一起把你爹压成老头子。”罗琉玉一招手。
年哥儿羞涩的跑过来,抬头看着比他高大好多的男人。
“来,你们还小,压不垮爹。”陆东承单手一提,就将儿子举高放在肩头。
“啊!爹,好高……”年哥儿兴奋得两眼发亮。
“走,我们到外面去,马要跑了,小子、小丫头捉紧了,要飞起来了……”
看着爹亲带着孩子在前院玩耍,一个个比尖叫声似大声叫吼,罗琉玉不禁露出浅浅笑容,觉得这天伦之乐的情景很不错。
咯咯……咯咯……咯咯……
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
一阵清扬的笑声像淙淙流水,十分悦耳,吵醒面容清瘦的男子。
他似梦似醒的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屋梁下方的蜘蛛网,一只黑头蜘蛛正用蛛丝将斑点飞蛾缠住,拖向蛛网的中心。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只飞蛾,被紧紧缠住,想要挣月兑却深陷其中,越缠越紧,终至死亡。浑身的痛像火在烧灼,他想自己快死了吧,连娘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在那阴暗污秽的地牢里,闻着阵阵恶臭的血腥味,他只求速死,不要再面对惨无人道的折磨。
黑暗,是他眼底唯一的颜色。
“爹、爹,还要,莲姐儿会飞……呵呵喝,飞得好高哦!摘朵云绒花给娘做簪子……呵寄呵……”
“好,你娘是九天玄女,咱们摘最美的花给娘簪发,她就成了最美丽的仙子。”
“嗯!嗯!扮哥也摘,我们一家都是神仙。”她娘是仙子,她就是小仙子,要穿五彩霓虹衣裙。
“爹,你不要跑太快,妹妹是小疯子,你别听她的,马要慢慢骑,不然会跌倒。”
听着儿子懂事的话,陆东承会心一笑。
“我不是疯子,我是莲花仙子,我变、我变,把哥哥变成小鱼!你怎么不变,鱼呢?”红的、白的、橙的,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好多漂亮的鱼鱼围着莲花才好看。
“你才是鱼,我是人。”
“娘,你看哥哥,都不陪人家玩,我要叫月亮咬他小耳朵。”坏哥哥,她要跟他绝交一百次。
“莲姐儿乖,娘教你一件事,月亮不会咬人小耳朵,还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哥哥不想玩,你不能勉强他,认为他不好,如果把你的小白兔布偶拿走了,你会高兴吗?”
“不要、不要,那是我的小白兔……”莲姐儿都快哭了。
“那你要跟哥哥道歉。”罗琉玉不愿养成她的小脾气。
“哥哥对不起。”莲姐儿嘤嘤揉眼。
“没关系,哥哥原谅你。”他是好哥哥。
“那我们能再玩飞飞吗?”
“好。”
“爹,骑马,马儿跑……”
马儿跑?江半壁眨了眨微涩的眼,缓缓转动颈子,看向窗外,绿叶轻晃,红花经风一抖,一缕金阳透窗而入。
咦!这儿是外头?他没死吗?
眼再一眨,无数的景像涌入脑海中,被凌虐、被追杀、被人背着跑……
闻着晒过日头的被褥,有着暖和的味道,耳边传来孩子和大人的笑声,他也忍不住笑了。
原来他还活着呀!
真好。
吁了一口气的江半壁慢慢将身子往上提,坐正,他看着身上干净的衣衫,没有半点补丁,布料不算太好却很柔软,穿在身上很舒服,不会硬邦邦的。
再看看一身的伤已被处理过,虽然还能感觉到疼痛,可是感觉已经好多了,应该能下床秋走走。
刚这么想,他双脚已落地,试着往前走了两步。
蓦地,他的笑容变大,身体的复原情形比想象中好很多,他以为会致残,或是留下永难治愈的痼疾,但是看来他是遇到不世神医了,伤得那么重也能妙手回春。
其实在他昏迷期间,罗琉玉又喂了他两滴灵液,她是嘴硬心软,受不得别人受苦,宁愿少喝几滴灵液,多积阴德。
“半壁兄,你好了呀!今曰着起来气色不错,眼神也有神多了。”还以为不行了,没想到福泽深厚。
陆东承扛着一双儿女走过来,问候靠在窗边晒太阳的同窗,他脸上布满慈父的笑,对自家孩儿呵护有加。
“你是……呃,东承兄,你的胡子呢?”他记得这人原来是一脸落腮胡,活像打家劫舍的土匪。
他爽朗大笑,“被拙荆剃了,她嫌难看。”
远远传来虎啸声——
“谁是你拙荆,少往脸上贴金!”
他歉笑,但眼中可没有半点歉意,却有几分自得,“拙荆的脾气不太好,河东狮吼,还请见谅。”
“又是虎又是狮,怎么不咬死你?”忿然的嘀咕声不轻不重,摆明是说给某人听。
不过各花入各人眼,有人爱牡丹真国色,有人偏好菊花淡雅,有人则爱闻梅扑鼻香,有人觉得兰中自有真君子。
“嫂夫人是性情中人。”夫妻俩的感情真好,叫人羡慕。
想到自己错过的那名女子,江半壁眼神黯然。
“她是不拘小节、为人率直,因为府中的一场变故,让她委屈甚多。”陆东承看向妻子的眼神满是柔情,也有一丝心疼。
“你是指朝廷以为你已死的事?”那时他还觉得可惜,陆家大房一门三父子竟一个也没留下,忠烈传家。
“还有我二叔,竟趁我下落不明之际,逼迫我妻子,想强行休弃她,以独占将军府。”他一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要你回来,以前的种种都会烟消云散,化做尘土。”
“这事谈何容易,皇上亲下的追封,若我没死岂不成了欺君,全府都得受到牵连。”皇上近年来反复无常,益发多疑,杯弓蛇影。
“耐心点,总会有机会,不过……你那眉毛是怎么回事?”他掩嘴轻咳,不好笑出声。“眉毛?”陆东承抖了抖眉,还在。
“你没发觉你一动就有白粉往下掉吗?”哎呀!太可笑了,看得他都想捧月复大笑。
“我脸上有粉?”陆东承动了动,果然有白色粉尘。
“咳、咳……下巴的泥巴干了……哈、哈……东承兄,请见谅,我真的忍不住……”
哎!他的伤口又疼了,可疼得厉害也止不住喉头的笑意一涌而出。
“什么泥巴?”他的脸上还有什么?
陆东承将两个孩子放下,走向井边打了一桶水上来,人俯向水面瞧,就看到一张柳叶弯弯眉的白脸。
“陈婉娘,你做了什么?”他黑着脸大吼。
“帮你改运。”笑得眉眼一弯的罗琉玉拿着早熟的甜瓜吃,还招呼孩子们来尝两口。
“你这叫改运?”把他弄成娘里娘气的模样。
“你印堂发黑,我帮你修修眉好开运,你这人业障很重,最好出家当和尚。”
“花和尚吗?”他冷笑。
“阿弥陀佛,满身罪孽,你快去剃度吧!”别老想重续旧缘。
陆东承泼水净面,洗去不该有的污秽,却没法让浓眉恢复,“婉娘,你我尘缘未了,你等着再为吾妻。”
“去挖耗子洞找老婆吧,恕不奉陪!”她一说完,甩头就走,带走两个玩累的小孩。骑大马的年哥儿、莲姐儿真累了,一沾床就睡了。
“呵,东承兄真有福气,一双儿女养得玉人儿似的,粉女敕可爱,妻子也秀外慧中、落落大方,难怪你拼了命要回来,不忍放下他们。”那时他都放弃了,心想没有活路,唯有陆东承咬紧牙关,说有人等他回家。
有人等的感觉真好。他在世二十余年,从不知有人盼着是何等滋味,他娘虽是江府元配正妻,可是太过端正守礼,一直不受父亲所喜,连府中的宠妾也敢对她指手画脚,折辱几句。
自己过不了那道坎,她因此气病了,从此缠绵病榻,原本是想以此博取夫君的怜惜,谁知弄巧成拙,父亲一听她病了,根本不予理会,反而夜夜留连在妾室屋里。
母亲的病是心病,吃再多药也没用,她日日夜夜等的是心在别的女人身上的丈夫,而不是唯一的儿子。
“我已经对不起他们一次了,不想再留下遗憾,我要看着孩子长大,陪着妻子终老,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要的也就是一家平安和乐,没有太大的野心。”他话中有话的表态。
妻子不愿涉入皇子之争,他就顺她一回吧!
江半壁目光一闪,了然于心,“那陆家军呢,你做何打算?”
虽然目前有他人代管,但他振臂高呼,大部分人还是会向他靠拢,相信他是足以信赖的将领。
陆东承一顿,面色悲戚,“我陆家长房已几乎断绝,要再放着不管,恐怕连唯一的子嗣也保不住。”
陆东承暗指陆家二房已投靠六皇子,他的妻子、孩子若无他相护,叔父的手早晚会伸向他们。
“你想怎么做?”他问。
“进宫陈情。”
“凭你?”他取笑。
陆东承一笑,“还有你。”
“我?”江半壁讶然。
“你身后的三皇子。”
江半壁莞尔,“你这是挟恩图报?”
“有用就好。”他说得倒是理直气壮。
“呵,说的也是,你是聪明人。”明哲保身,涉入太深不好月兑身,就如他,已是六皇子阵营中的头号大敌。
“你呢?”陆东承扶着他,慢慢往回走。
“我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说得豁达,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这种人只有两种下场,一是扶持自己投靠的皇子登上帝位,一是功败垂成,任人宰割。
“我是指你伤好了之后。”他若再回京城,怕是危险重重。
江半壁笑了笑,朝他一作揖,“那就恳求东承兄收留了,在三皇子回京前多有叨扰。”
“你求我不行,这庄子是拙荆的,要她点头方行。”他两手一摆,表示无能为力,家有悍妻。
“东承兄,你夫纲不振。”枉为男子。
他笑着点头,“有妻一吼也是美事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