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娘讲,快“解放”的那会儿,三婶在城里大戏院唱评戏,她也曾是一位名角儿,红极一时,街头巷尾的墙上还张贴过她剧照的海报。我娘说,在那时候,三婶的头烫发,脸抹粉,描红嘴唇,亮闪闪的旗袍下蹬着一双高跟鞋。
我没有我娘的眼福,没看见过三婶再穿这身打扮。现在,三婶还是在评剧团上班,只是不再往大街上贴她的海报了。其实,在我看来,三婶根本用不着刻意打扮,两条长长的细腿,如同蛇一般的弯腰,白面馒头一样白的脸蛋,月牙似地黑黑眉毛,像两粒葡萄的大眼睛,她一个人都占全了。
在我八、九岁的时候,三婶经常使唤我,她会递给我一、两角钱,让我替她跑腿,去商店里买几块糖。在我的思维里,糖果只是小孩子嘴里的专用品,和大人没有什么瓜葛。可是,比我大二、三十岁的三婶却和小孩一样,她的嘴里经常含着一块糖,一边走道,一边嘴在蠕动着。这不但让我很好奇,也让我娘和二大妈她们在背后嚼耳根子。所以,有的时候,她支使我,我会故意问她:“你自己咋不去呢?没长腿啊!”三婶笑了,露出两排雪一样白的牙齿,她说:“你去吧,回来有你一块。”我说:“我娘说,我有虫子牙,不能吃糖。”三婶立刻故作一脸惊讶状,她说:“我咋不知道呢?那好吧,我自己有腿,我去,糖也都留给自己吃。”我一听,急了,哪里会舍得丢下那一块快进嘴里的糖。于是,我伸手夺下三婶手中的钱,一溜烟儿就跑了。
后来,我长大了一点,身子骨也能挑起了一担水。到了这时候,不知三婶心里是咋想的,也许她不好意思,反正是不再叫我替她买糖块了。但是,三婶的脾气没有变,依然保持她爱支使我的习惯。有时,我正在她家门口玩,赶上她要去拎水,她就会把水筲往我手里一推,说道:“憨弟呀,去井沿儿给三婶挑担水,三婶等着洗衣服呢。”一担水挺沉,从井沿儿挑到三婶家,有几十米远,累得我也会喘一、二口气呢。不过,三婶说话的动静太好听、太悦耳了,尤其是她那句“谢谢”,那调门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声音是那么的甜,比她买的糖块还要甜,甜得她的笑容也显得特别灿烂,就像一股美美的风甜过我的心间。我敢肯定,我为了听这句甜美的“谢谢”,起码要多挑十多担水。
那一段时间,我喜欢三婶,一度到了痴迷,以至于忘了自己是谁的程度。
一天早晨,朝霞似火。我推开房门,伸个懒腰的空儿间,一眼就看见了三婶家窗户里的三婶,她背对着阳光,正在梳妆打扮呢。红彤彤阳光,如同一支七色彩笔,在三婶的身上涂抹着。
我径直走了过去,毫无顾忌地趴在三婶家的窗台上,试图一睹眼福。
不过,三婶一转身,她看见了我。顿时,我感觉十分难堪,抬脚刚想逃跑,就被她那低柔地喊声给定住了。她走到我的跟前,没有吵嚷,只是薅住我的衣领,把我揪进了她家。
“憨弟呀,你想看啥?”她倚在梳妆台,微笑着问我。
“……”我犹豫着,没有出声。
“说呀,说实话,不然我真的生气啦!”她故意板起面孔。
“我想……我想……。”我心里还是有点犹豫,不敢说。
“说吧,说吧,三婶不会怪你的。”她的脸有些微红,声音也低了很多。
“我想看你的头发!”我高声说道。
三婶先是一怔,然后她“咯咯”地笑了:“看吧,看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发髻,手摘下髻结的一刹那,一头乌黑亮泽的秀发瀑布般洒在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