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楼。
顾绣棠下了轿,抬头仰望着略显陈旧的牌匾上擦拭得闪亮的三个金漆大字,没来由的苦笑一下。
脑子里,还隐约浮现着出门前章泰宁的软语温言,“绣棠,我的好贤妻,这回的事情可就全靠你了。”
靠我?顾绣棠理智未失,婆婆做出这等丑事,被三妹妹摆了一道,分别就是活该现在凭什么要求人家把东西吐出来?
平常也不见章泰宁对她有多么的柔情体贴,一到出了事,她就是贤妻,她就得识大体,她就得出来替他们办事了。
这种时候,你怎么不想起你那些个爱妾美婢?她们不都是你的红颜知己?哼你若是真的有心帮婆婆,为何不将自己的私房体已拿出来?
就是婆婆,也未必真的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是不甘心吃了这个亏,所以才把自己推出来找三妹妹说和。
若是得了好处呢,那他们就欢欢喜喜,估计自己也能落上一份功劳,维系几日的夫妻恩情。若是得不着好处呢,那回去之后指不定还要落得怎样的脸色。
顾绣棠不是傻子,这些前因后果想得很是分明。可是她心里再明白又能怎么办?她是章泰宁的妻子,林夫人的媳妇,她就是再不愿意,也必须为了他们而奔波劳碌,纵使拼上在张蜻蜓面前折尽颜面,也要尽一回力。
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中那些负面情绪暂且全都搁下,缓步向楼中走去。
张蜻蜓到得稍晚了些,顾绣棠吩咐在下头迎候的丫鬟婆子们丝毫不见半点怠慢,如捧凤凰般把她迎了上去,“我们大少女乃女乃早就到了,就盼着三姑女乃女乃呢”
嘁,这是盼着我的银子吧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计较,随她们进了厢房,就见顾绣棠已经在厅中等候了。
一进门,张蜻蜓就快人快语,切入正题,“嫂子不必客气,有什么话咱们就直说吧实不相瞒,我一会儿还挺多事的,可耽误不起。”
顾绣棠怔了怔,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直接,不过如此也好,当下让丫鬟婆子们全都出去,也不隐瞒,“三妹妹,今儿我是来求你的。想必你也知道了吧,婆婆为了买那张假画,搭上了不少首饰和两千两银子。我知道现在说这个话有些欠妥,可是请你体谅嫂子的难处,容我把话说了。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请你念在骨肉亲情,把那两千两银子还来填账,好么?”
她的语气委婉哀切,分明是低三下四的求人了。张蜻蜓也不拿腔作势,眼睛一眯,先问,“嫂子,你真的知道内情?”
顾绣棠答得老实,“我虽知不甚深,却也知道,定是婆婆克扣了你的嫁妆,所以妹妹你才有此一举。这事本来就是婆婆理亏,论理是不该再来找你,可是现下公公十分生气,甚至于罚婆婆在院中禁足,府中上下看着,委实太过难堪,故此才厚颜来请妹妹高抬贵手,帮帮婆婆。”
她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三妹妹这回一共要去的东西不下五千之数,纵是还了这两千,也不至于太过吧?不少字”
张蜻蜓嗤笑起来,“嫂子说得没错若论起嫁妆来,我一个庶女能有那些东西应该很知足了。怎么能想入非非,跟你们这些嫡女攀比?”
顾绣棠听出她话里的讥讽之意,当下臊得面红耳赤,料想今儿必是碰一鼻子灰了,只是良好的教养让她仍是诚恳的道了个歉,“是我失言,还请妹妹莫怪”
孰料张蜻蜓却道,“要我还钱,也不是不可以。”
什么?当下顾绣棠可是喜出望外,可是随即又神色一黯,若是张蜻蜓存心刁难,估计这钱也是极难收得回来的。她不抱希望的问,“那三妹妹有何条件?”
张蜻蜓又问了个问题,“这事爹知不知道?就是母亲大人克扣我嫁妆之事。”
顾绣棠微微颔首,“府中出入就那些,公公虽然没有明言,但已经猜得出来,是婆婆克扣你的嫁妆。这回惩罚婆婆,应该也有这样一层意思在里头。”
“那爹知不知道,那假画是我卖给大哥的?”
摇头,“这个应该不知,虽然那日吵架之时我不在当场,但想来婆婆还不至于把这样事情明说。公公再怎样,也想不到你的头上。”
张蜻蜓点了点头,这和她估计的差不多。她忽地望着顾绣棠似笑非笑,“嫂子,咱们虽然没什么深交,但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我这儿有几句话想说,能信得过你不会泄露到婆婆,包括大哥那儿去么?”
顾绣棠正色道,“妹妹请讲。我虽不是君子,却也知道重诺守信的道理。断不至于做那小人行径”
张蜻蜓瞧她意态坚决,这才告诉她一件事情,“今儿一早,胡姨娘打发人到我那儿去了。”
顾绣棠心中一沉,恐怕事情有变。
张蜻蜓悠悠的告诉她,“五姨娘托人带给我一句话,说四妹妹也渐渐的大了,身边不能总是那几个人伺候。她现在刚刚掌家,有许多不清不楚的地方。倒是想来问问我,从前管教我的几个嬷嬷如何,能否让她们继续管教四妹妹。”
糟糕顾绣棠暗叫不妙,她们都只顾着向张蜻蜓索求,却是谁也没有想到,拿什么条件与她做交换。倒是五姨娘擅长察言观色,想得细致,抢在了他们的前头。
她想了一想,忽地拉起张蜻蜓的手,搁在了自己小月复上,脸上微带着幸福的笑意,“三妹妹,我有身子了。”
这回换张蜻蜓惊诧了,“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既然小姑子对自己以诚相待了,顾绣棠也就直言不讳,“你也知道,你大哥一直不怎么喜欢我。嫌我生得不好……”
“那是他没眼光”张蜻蜓是真心为她叫屈。任何女子,都应该被自己相公好生疼爱,而不是以美色论高低。
顾绣棠感激的一笑,“上回,要不是有机会去那个斗菊会,相公那几日也不会留宿在我那儿。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
她低下头,抚着肚子,说着自觉都有些心酸,“现在,除了我贴身的丫鬟和女乃娘,府上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事,你还是第一个知道的。”
为什么?张蜻蜓不解,“这是喜事啊?大哥不至于连这也不在乎吧?不少字”
顾绣棠却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三妹妹,你那么疼三弟和四妹,难道就不明白么?”
张蜻蜓一哽,“可……我们是庶子庶女,你是元配正室啊难道谁还敢来害你不成?”
顾绣棠的笑容中有几分苦涩,“正室又如何?孩子一日不平安生下来,我都要尽量少冒这个险。你知道么?五姨娘应该也有身孕了,可她藏得比我还深。要不是那日咱们去邝府,她托病不去,给我留在家里的丫头无意中发现,她们院子里私下在熬和我一样的安胎药,连我竟也不知。五姨娘如此受公公的宠爱尚且要小心至此,我这还在头三个月,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瞧这事整得张蜻蜓听得半是心疼半是担心,“那你还出来奔波个什么?我实话告诉你吧,五姨娘虽然跟我这么说了,我可没想答应她的。毕竟她是姨娘,母亲大人才是嫡母,日后四妹妹要仰仗的,恐怕还是母亲大人要多一些。”
“三妹妹你真是个聪明人,我想说的正是这话了。”顾绣棠握着张蜻蜓的手,坦率的道,“纵使婆婆一时有得罪公公的地方,她毕竟是元配,是有诰命的官夫人。公公禁得了她一时,不可能禁她一世的。日后,不管是三弟的前程,还是四妹的婚事,多半仍是得着落在她的身上。我在这儿不敢替婆婆或是相公答应什么,但是我可以以我月复中的孩儿起誓,以后会尽我所能照顾三弟和四妹。这个无关你今儿帮不帮忙,我是长嫂,这本该就是我份内之事。倒是你给我提的这个醒,让我非常惭愧。”
“大嫂,你可别这么说”张蜻蜓见她真情流露,也不跟她虚伪客套了,“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大哥那儿,你要不抓紧,估计真是有点够呛。母亲大人你就甭指望了,至于章泰安,长大了我是不知,可是现在看来,实在混帐得很。倒是泰寅和清莹姐弟俩,有情有义,你待他们好一分,他们心里就记十分,又肯上进,倒是值得去好好待他们的。嫂子,咱们今儿的话既然说到这儿了,那我就索性就把这个人情送了你吧。”
张蜻蜓说出自己的真实打算,“我答应了婆家,要自己带着手下那些人过日子。现在正是用钱之际,所以那银子我是不可能退回来的。不过不还有那些首饰东西么?母亲大人克扣了我的嫁妆,要说我一点不介意,就这么平白无故的还回来,那也是不可能的。不过咱们总是一家人,我虽是嫁出去的姑娘了,就算母亲大人说我是泼出去的水,她一辈子不见我,我能理解。可就是为了爹爹,为了弟妹,我还是要时常回家走动走动的。”
她打开带出来的盒子,“这一对白璧是我的嫁妆里最值钱的东西了,一只就值千金之数,爹爹之前说过给一只我陪嫁的,我现在就还一只给家里。这一对犀角杯是二姐夫送的,我上次回门送了个补酒方子,本就想把这个捎上,可是二姐夫那日也回了家,我当着他的面,送他给的东西总是不好,现就把这杯子送一只给爹盛酒喝,另一只送我公公了。还有这几串珍珠项链也是爹从前送我的,就一并送回,算是我替母亲大人向爹爹赔罪的。加一起,就算不够两千,也差不离了。
嫂子你别多心,我可不是小气,舍不得把东西全吐出来。实在是我手上也没什么别的过了明路的好东西了,若是当真母亲和二姐姐的首饰送了回来,爹看了必定疑心。到时我是无所谓,只怕母亲面上更不好看了。而这几样东西都是爹知道的,送回去也无妨。不过嫂子,这些东西您帮我带回去,可不能交给母亲大人,我想你替我直接交给爹爹,行么?反正这是让爹爹消气,若是搁母亲手上,我也不怕说句不太尊重的话,恐怕就跟扔进水里似的,连个泡也不会冒了”
张蜻蜓这一番处理,非常的合适。既充分照顾到了章致知以及林夫人的面子,也让林夫人讨不好一丝实际的好处。
顾绣棠心中雪亮,当然知道若是张蜻蜓真的把银子还来,那真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了,林夫人也不会念她的好。还不如把东西送到章致知的面前,起码让她爹心里有个数。又在明面上尽到了她这个做庶女的对母亲的孝道,让林夫人哪怕心中再恨,也始终在明面上欠了她的这一份情。
这件事情,可是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琢磨出来的。原本是想送一对白璧回去,后来请教陆真,她听了之后大体上是赞同,只提了个小小的建议,“这一对白璧就不必了,虽说咱们玩那仙人跳瞒不过夫人,可是在老爷面前还是要做些表面工夫的。不如换了犀角杯,让老爷一端起酒杯就能记着你的好,这就是事半功倍了。”
于是就这么商议定了。
顾绣棠听完也觉得这么行事实在是无可挑剔,“三妹妹如此的不念旧恶,又托付于我,我若是连这么一点小事也不能办到,岂敢再当你的嫂子?请尽管放心”
张蜻蜓见事情已毕,也不与她多叙,自去忙了。
顾绣棠带着东西,并没有急着回府,她今儿带出来的也都是心月复,送走小姑之后,自个儿出去找大夫瞧了瞧身子,买了些小孩儿要用的东西,又特特去庙里烧了柱香,求了个平安符,直逛到下午约模章致知回来之后才进的府门,一进门,连章泰宁也不招呼,就把东西送到公公面前去了。
章致知瞧了十分感慨,许久没有说话,让她下去了。
顾绣棠再去回禀了婆婆和相公,“我好说歹说,求了大半日,三妹妹才肯将这些东西与我。而且指名叫我交给爹爹,还说她下次回来要问的。我也是实在无法,才只能这么行事。不过刚才瞧起来,公公的气色倒是好了许多。婆婆大可不必担心,这眼下年关将至,您是有诰命的夫人,总不可能大过年的也不让您出来主事,不如再等几天,公公气消了,便也就没事了。”
听她这么一说,林夫人纵是再不甘心也无话可说了。
章泰宁跌足叹息,“若是清雅有三妹一半懂事,肯拿些东西回来替娘赎过,何至于惹得爹爹如此生气?自那日出了事,连遣个人回来问一声也不曾,就算是她被禁足,总不至于连这么一点子小事也办不到吧?不少字想想她那日的嘴脸,我这个当哥哥的真是寒心”
林夫人想替女儿辩解,想说她也有她的不得已,可思来想去,自己心里就全给驳了回去,一句借口也找不出来,只得任由儿子在这儿牢骚满月复的抱怨个够。
末了才道,“她再不好,也是你的亲妹子,日后有什么……”
“娘您这话以后可别再说了,说得我都不想听了”章泰宁经此打击,确实有些心灰意懒,“咱们这么费心巴力的帮着二妹,讨好玉书,结果落得个什么下场?您还不知道吧,那日三殿下当众夸赞了三妹夫和那几个从军的朋友。今儿可有不少世宦子弟都去军中报名了,朝中风向怎么变,明眼人谁不清楚?潘家现在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您偏偏放着这近水楼台不去管,满心只惦记着一个清雅,我可不能跟你似的。既然三妹肯送东西回来替您向爹赔不是,那证明她心里还是有咱们这个娘家的。那我这做大哥可不能当没这个妹妹,正好媳妇也在,我就一并交待了。你去准备一些腊八的礼品,跟潘府报个信,咱们明后儿也去潘府上走动走动。我现就跟爹说一声,他听了也必是肯的”
他一甩袖子走了,顾绣棠也跟着告退,去探望章清莹了。只留下林夫人一个人在屋内,满心是说不出的苦涩与凄清。
张蜻蜓今儿再去那铺子,就把卖肉所需的条案、干荷叶、大大小小的秤等一应事务准备齐全了。这还真亏得有李思靖这个京城地头蛇,许多东西都是他拐弯抹角淘来了,根本没花几个大钱,就全都办得妥妥当当。
董少泉也已经把第一批要卖的活猪采购了回来,绿枝毕竟是个姑娘,老跟着他跑来跑去的也有些不象样。于是他另挑了两个帮手,一个是白亮,一个却是林权。
白亮没什么可说的,张蜻蜓原本有些不放心林权。可董少泉告诉她,白亮忠厚老实,林权虽然贪心,但是多年的管事经验,处事还是相当油滑的,他们俩个搭档,让白亮管着钱,林权负责谈事,这就既不怕白亮给人糊弄,也不怕林权趁机在其中捞油水,正好是天作地设的一对。
张蜻蜓听他这打的比方,乐得是前仰后合,又问他立秋立冬该怎么办,董少泉也有妙计,“你且别管,明儿只管让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来就是。”
张蜻蜓很纳闷,一个卖猪肉的,还要漂亮干嘛?又不是卖笑,弄那么招蜂引蝶的做甚么?
“错”董少泉告诉她,“这女人看女人,可跟男人看女人的眼光是不同的,你们女人瞧见漂亮女人难免就要羡慕妒忌恨,可是男人看见漂亮女人那就是再没钱也要充大爷装大方。你听我的,准没错,让她俩打扮好了,只别过份华丽妖艳就行。”
那行吧,张大姑娘初来乍到,这些事还是听这些地头蛇的吧。
这边收拾齐整了,就该回去做培训工作了。
潘茂广知道儿媳妇今儿要教人杀猪,倒是提前了一些和潘云龙都赶了回来,听她讲解要领。小豹子跟一群狐朋狗友也都搬了个小板凳,非常热情的过来捧场。
张大姑娘干活可以,可是授起课来就有些讲不拎清了。倒是潘茂广悟性非凡,那日看她杀了一回猪后,基本上就能把她的套路讲个七七八八出来。
然后他要讨教的就是一些关键问题,诸如怎么能够一刀致命,又怎么能够准确的避开一些关节大骨,顺利的进行切分。
这样一问一答,张蜻蜓讲解起来就容易得多了。边说着话,潘大元帅手执杀猪刀,很快就把一头大肥猪给分解干净了。然后顺嘴就帮她把杀猪要领总结了出来,潘云龙在一旁记录成册,他的口齿伶俐之极,在军营也是从小队长做起,很能深入浅出的讲解问题。由他再次传授给那些家丁仆妇们,迅速就让大家都弄明白了。只是有些关键东西,他们可不是能明白就能做到的,那得在天长日久的实践中去锻练。
潘茂文眼看学得差不多了,就进屋洗手,要去忙他的正经事了。不过他瞅了张蜻蜓一眼,“媳妇,你跟我进来,我有话问你。”
这一通课讲得,可把张蜻蜓的脑子都快榨干了,让公公弄明白那些关键之处,可比她昨天杀头猪还费劲。她开始有一点明白,为什么公公教不了徒弟,这师父实在是太精明了有一点做不好,他都能给你挑出毛病来。也亏得小豹子天天去挨打,自己亲自体会一回,才知道这位老爹有多么的难伺候。
她也净了个手,老老实实跟着潘茂广进了书房。
潘云豹在外头担心,老爹要找媳妇说什么话?
他是当局者迷,可旁观者都很拎得清,“你说你媳妇为什么这么会杀猪?”
呃?小豹子后知后觉的想到这个问题,是啊,为什么呢?
“说实话。”
潘茂广命所有人都退下,虽然只是淡淡的三个字,却带着无形的威压,让张大姑娘额上刚擦干净的汗又开始不受控制的往外冒。
她该怎么说这个实话?
“不管是什么,只不许骗我。”这是潘茂广的唯一要求。
张蜻蜓想了想,咬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公公,无论我说什么,您都能接受么?”
“能。”潘茂广脸上一片肃然,“你纵是个妖怪,只要没害过人,也可以放心说实话。”
那好吧张大姑娘咽咽唾沫,决定实话实说了,“其实我不是那个章家三小姐……”
(谢谢亲们的票票,小蜻蜓要曝光喽,潘老爷要怎么处置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