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刀挟着风声斩落!
刘恒武失了武器。被海椒粉和盐粒刺得眼泪直流,胸骨又被瑞明那一记狠蹬弄得像是断了般疼,只道今日真要栽在这两个黄毛小子手里,一时间心凉到底。
眼见着他就要血溅当场,乐平的手却抖了一下,刀刃在割裂皮肤前险险停住。
刘恒武乃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绝望到了极点,人反而冷静下来。一察觉到乐平的犹豫,他便用脚猛地蹬地,整个人朝前滑出半尺有余。
刀锋从喉咙一路刮到小月复,喉结处破皮流血他也不管,左手抓住根顶端还在燃烧的枯柴,抬手就要照乐平砸去!
乐平见了血就发懵,保持着上身前倾的姿势动也不会动。瑞明捂着耳朵回头偷看,瞧见这一幕,心底一震,急道:“打他三寸!”
乐平条件反射地将柴刀往下一按,精确地移到刘恒武小月复下三寸处。
刘恒武一哆嗦,枯柴仍握在手里,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直了。眼泪横流入耳甚是难受,他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原来那个“打他三寸”不是指打蛇打三寸。而是打他小月复下三寸……刘恒武想哭。刀架在命根子上比夹在脖子上更让人绝望啊。
瑞明见了血也颇是心慌,一看胜利又回到他们这边来,便急急把脸转到一边,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大口喘气。
乐平倒稍稍缓过些劲来,只是心仍在怦怦乱跳,手也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越抖,刘恒武就越想哭。忍了又忍,刘恒武到底忍不住叫起来:“老子认栽!干脆点,给老子个痛快!”
乐平一愣,刀刃不向下压,反而往上缩了半寸。刘恒武心中一动,左手悄悄伸向刚扔下的枯柴,右手又去抓泥土。
眼看着绝地大反攻即将再度上演,凝宝用力把额侧鼓起的青筋摁下去,跃下树来,闪电般冲到刘恒武身旁,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无奈地摆手道:“行了,乐平、瑞明,你们先退开吧。”
乐平正管那儿默念“镇定镇定要镇定”,突然眼前一花,旋即便听见她在身旁说话,惊得一哆嗦,刀刃向下一沉,差点让刘恒武生不如死。
乐平瞧清楚是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低头嗫嚅:“师、师父,我、我……”
“我”了半天还是没下文。说什么好呢?太丢人了。
本以为自己已经不怕血了,底子够扎实了,应变够灵敏了,一心想着要大显身手,谁知道最后还是让她看了笑话……
乐平望着自己犹在微颤的手,恨不得一双都给他剁了。十九岁少年的自尊心被“没用”两个大字一拳轰成了渣渣,他突然很怕凝宝再来一句“太虚”把他彻底打趴下。
然而凝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一面揉太阳穴,一面挪了挪脚。
刘恒武初时觉着她用的力道不大,想着不过是个弱智女流,便要来个咸鱼翻身掀翻她。
哪承想他刚一动,胸口上的那只脚就跟着动了,不止动了,还突然变成了石碾一方,慢腾腾地从胸口上碾过去,疼得他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
然而叫声只持续了两秒,他就再也叫不出来了……“石碾”停在他破皮的喉咙上了。
刘恒武短促的惨叫声把乐平和瑞明都吓了一跳。
乐平惶然地抬眼望着凝宝,瑞明也急急扭过头来,想知道凝宝是不是把人给杀了,却见凝宝闭着眼一个劲儿揉太阳穴。似乎很是苦恼,刘恒武在她脚下泪流满面,一张蜡黄的四方脸皱得比苦瓜还要苦。
凝宝沉默许久,睁眼一扫那兄弟两个,嘴微微张开,又突然合拢,低头闭眼继续揉太阳穴。
真是的,她该说什么呢?他两个唧唧歪歪讲了半天话,真功夫半点没用上,浪费了一筒调味料,还老给人机会反扑,这……她明明说了要看看他们练得怎么样,到头来居然仍是一团糟。到底是她的表达能力太差,还是他们两个的理解能力有问题?
七爷常说,对待正往好的方向转变的驯教对象,要以表扬鼓励为主,批评打击为辅。可现在这种情形,她该表扬他们什么好呢?
唉,头大!
想了好半天,凝宝才睁开眼,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没那么沮丧:“去,瑞明,解了捆柴的麻绳来把他绑上。”扭头看见乐平还在望着她发呆,眉刚一皱,又飞快地舒展开:“乐平,把刀放下,过来帮忙。”
流血的地方被她用脚盖住了,这哥俩就没那么害怕了。
乐平吁口气,擦擦额上的冷汗。把刀放回柴堆旁,帮着瑞明把刘恒武绑上。
因着刘恒武是仰面朝天,这兄弟俩便捉住他的手脚全给绑到了一处。要是能有根丈许长的木棍,一穿就可以把刘恒武也放到火上当山鸡烤了……
凝宝眼睛一亮,总算想到有什么可以称赞他们的:“嗯,结打得不错。”
乐平窘红了脸,不肯接话。瑞明没好气地斜她一眼,也不吱声。
呃,不领情?凝宝瞥眼动弹不得的刘恒武,补充道:“绑得也挺紧的。”
乐平垂头丧气到树后反省去了,瑞明回她一记忿然白眼,终于开了口:“你想训就训,不用拐着弯讥讽。”
“我没有啊,我真是在夸你们。”凝宝抓抓头。这小子弯弯肠子多,老把人往坏处想,真是要不得。不过难得他肯说话,训话啥的就留到明天好了。
“夜深了,你俩歇着吧。”凝宝收回踩在刘恒武脖子上的脚,躬身抓了把泥糊在他的伤口上,揪住他的衣襟边往暗处拖边道:“我跟他说几句话就回来,别让火熄了。”
这个“几句话”一说就说了两个多时辰,等凝宝再把人拖回火堆旁的时候,刘恒武已经口吐白沫昏过去了。
乐平靠树坐着睡得口水淌。瑞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仍守着火堆,不时往里添柴,见她回来,又砸了记白眼给她,不说话不吃饭的消极抵抗倒也不打算再继续下去了:“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他肯说话,往后就好办了。凝宝暗暗松了口气,笑着回答:“先带着吧,等下山再送到官衙里去。我们有银子拿,官衙也可以给苦主们一个交代。”
说罢,她拿起备用的麻绳往肩上一搭,一手抓着刘恒武的腰带将他提起来。三下两下就带着他爬上了树,比猴子还灵活。
瑞明没料到她会把人绑到离地那么高的地方,只得悄悄把右手里握着的那块刻了行小字的石子儿扔进火堆中。
凝宝下来的时候,手里还拎着半只油乎乎的烤山鸡。她拿匕首一切两半,递一半给瑞明,从怀里模出张纸来把剩下的包了,过去搁在乐平腿上。
她伸个懒腰,回火堆旁盘腿坐下阖目养神,淡道:“烤烤再吃,凉了肉硬……少喝点凉水,泻肚子就不妙了。”
瑞明心底一颤,低头闷声道:“你不饿?”
“怎么会?”凝宝弯了弯嘴角,“下午在路上摘的山莓味道不错,我一下子吃太多,都撑着了。”
骗子,山莓明明都是乐平吃掉的……瑞明撇撇嘴,默不作声地啃起冷鸡肉来。
许是火的缘故,身上暖暖的,心窝也暖暖的。冷了的山鸡肉确实很硬,老木头一样的,味道却意外的好,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烤山鸡……好吧,虽然他也就吃了这么一次,但真的很美味,美味到他鼻子发酸,不知不觉就湿了眼角。
抬眼偷瞥她,她静坐不动,呼吸缓而沉,似已入定。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如同镀了层薄薄的金,让他不由得想起陈年的桂花蜜,甜香醇厚,无端诱人……
“不是让你烤烤再吃么?”凝宝忽然睁开眼,嗔怪地道:“肠胃不好还犯懒……拿来,我帮你烤。”
瑞明唬了一跳,下意识地把剩下的鸡肉递给她,视线像被那浓郁的蜜色黏住了,扯也扯不月兑。脸上莫名其妙就烫得人心慌。
凝宝把鸡肉串起来凑到火上烤着,发觉他还在愣愣盯着她看,微侧了脸瞥他一眼,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一会儿精一会儿傻,真不知道你在想啥……总看着我做什么?没挨训不习惯?”
瑞明慌忙别过脸去,顾左右而言他:“你所谓的游学历练,该不会是让我们去帮官衙抓逃犯给你赚钱吧?”
凝宝一愣:“没啊,要是我想靠这个赚钱,干嘛要带着你们?”
“……那你还想方设法把他引来?”瑞明垮下脸来。什么话嘛,难道他们很没用?他们刚还成功抓到一个杀人凶手好吧!
凝宝笑了:“一来你们可以为民除害积功德,二来你和你哥需要实战经验,三来嘛……银子多了不烧手,何况你也不想一直被人养着,离了王府就连自己都养不活吧?”
瑞明蓦地睁大了眼睛:“你……”她怎么会知道他想离开宗政家?
“吃吧吃吧,吃了赶紧睡觉,明儿还要赶路呢。”凝宝笑眯眯地绕过火堆,把热好的鸡肉连树枝一起塞到他手里,拎起包袱就打算上树。
瑞明忙一把捉住她的衣角:“慌什么呀,你就那么不乐意跟我说话吗?”。
呃……这话似乎说反了吧?凝宝愣了一下,看他气鼓鼓地瞪眼盯着她不放,只得放下包袱,挨着他坐下来:“那就说吧,反正我也不是很困。”
瑞明皱眉:“困就困,不困就不困,什么叫不是很困?”
“……好吧,我还不困。”凝宝尽量迁就他。
没办法,一声不吭就把人放翻装麻袋里背山上来,的确是她的错。虽是事出有因,她的初衷也很好,但这行为跟土匪实在没什么两样,她否认不了。
瑞明斜她一眼,咬着鸡肉哼道:“我能分多少银子?”
“啊?”凝宝以为自己听错了。
“刚才我出力不少,关键时刻也是靠我提点才能扭转局势,怎么也得比你这最后才下来捡便宜的分得多。”瑞明说得理直气壮。
最后才下来捡便宜?这小子……他又想玩什么了?额侧的青筋悄悄地鼓出来,凝宝低头咬牙用力把青筋摁下去,闷声道:“那你们一人六百,我三百。”
“那你就是承认你是捡便宜啰?”瑞明噗地把鸡骨头吐到火里,很斯文很优雅地……揪起凝宝的衣角擦了擦手。
凝宝手攥成拳,但笑不语。眼角下弯,嘴角上扬,在火光映照下,分外诡异。
瑞明像是不把她惹毛不罢休,凑到她面前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去,往后仰倒,脑袋恰搁在凝宝的大腿上。
凝宝吃了一惊,伸手要揪他起来。可手还没碰到他的衣襟,他已抱起胳膊来乜斜着眼觑她:“也不知谁给我下药让我一睡就睡了三天……真够光明正大的。”
凝宝伸出去的手一僵。须臾,她动作轻柔地替他掸平衣襟,努力地挤出一点笑:“……你乐意枕啥就枕啥吧,说会儿话赶紧去睡觉,天色不早了。”
“那三天我睡得够饱了,这会儿只想跟你彻底长谈,说说我醒来之后的感想……”瑞明完全不为所动,抱手笑吟吟地望着她,“你不会嫌我烦的哦?”
凝宝的笑容一僵。须臾,她心情沉重地点点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不会不会,你说吧,我听着呢。”
瑞明嘻嘻一笑,翻个身面冲火堆那边,阖目咕哝道:“可我突然又不想说了,只想就这么躺会儿……总被人扛来扛去,我肋下都硌出淤青来了。”
“……”这厮简直就是颗野钩棘,瞧着毛茸茸可爱得紧,其实绒毛下藏了满身倒钩刺儿,谁去碰就赖上谁。
凝宝看着他咬了半天牙,到底还是只能拿过包袱,取了件外衣给他盖在身上,自己则拿出那本在山外的小镇上买的《兵策》来看。
瑞明偷着乐了一会儿,不见凝宝出声,愕然扭头一看,皱眉一皱,伸手把书给抢过来:“看什么书啊,陪我说话!”
凝宝看得正来劲儿,冷不防被他抢走了书,怒目瞪了他好一会儿,却又渐渐收了怒色,轻叹一声,哄小孩一样柔声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
她屈服了,瑞明倒不满了,气哼哼把书塞还给她:“被人装进麻袋里的是我又不是你,你那么委屈做什么?”
他把盖在身上的外衣往上一扯蒙住头脸,不再说话。
约模过了半个时辰,凝宝一直没动静,他忍不住轻轻掀开外衣一角偷看,她却没在看书,眼睛望着远处,表情一时悲一时喜,不知在想什么。
瑞明看了她好一会儿她都没发现,不免气恼,忽然拍了她的腿一下:“喂,我口渴了。”
凝宝身子一震,低头瞥他一眼,淡道:“自己去拿。”
瑞明扬眉道:“也不知是谁莫名其妙把人掳来这种地方……”
凝宝微微一笑,意外地平静:“这样不好吗?”。
“不好!”瑞明猛地坐起来。她忽然间把所有情绪都收起来,那种淡然像张面具,叫他无故心烦。
“你自作主张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口口声声说是为我们好,其实呢?你是怕我留在南斗又遇上刺杀,万一你应付不了,到时候我爷爷不会放过你,对不对?”
凝宝眯了眯眼睛,笑而不答。
瑞明冷哼一声:“说到底,你就是想顺顺利利完成任务,期限到了就可以甩掉我们,对不对?”
凝宝仍是笑,不吱声。
“你既是把我们当成你的包袱,安安分分在翔水苑待到明年,等簪花会结束你拿了银子走人不就行了?找那些借口带我们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你以为你很聪明?”瑞明越说越气,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气,只恨不得把微笑从她脸上撕下来,明明白白叫她别在他面前摆出这种四平八稳的样子糊弄人。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凝宝还是不说话,他不由得怒了,把红线拴着的平安符从领口扯出来,愣拿牙把红线咬断了,就要扔进火里。
凝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那种淡然的敷衍微笑忽然不见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直到他不自在地低下头,她才笑着模模他的头,把平安符拿回来重新给他戴好:“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别人怎么会知道你想要什么?像现在这样有什么说什么,我觉得挺好的。以后高兴不高兴都可以直说,结果未必是你想要的,但起码不会让自己很累……我爹和我娘花了六年多的时间才让我明白,其实有很多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糕。糟糕的是,那时候我习惯了什么事都放在心里,无论开心与否,从不开口。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宁愿凭着自己的经验去揣度别人的心思也不肯说一个字,反而让别人的好心变成了坏事。”
“从不开口?”瑞明不禁怔住。这是凝宝第一次说起她自己的事情。提及爹娘时,她的语气里隐隐透出哀伤的味道,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凝宝长出了口气,如释重负般笑了:“是啊,那时候别人都以为我是哑巴来着。八年前我头一次开口叫爹娘,把他们全吓到了……想不到吧?我现在想想都觉着好笑。怕就是那几年憋太久了,做了驯教师之后,话愈来愈多,简直跟话唠一样,一开口就打不住。”
她说得很轻松,瑞明却笑不出来。
他的爷爷那么精明,绝不会重金请个没经验的师傅回来。八年前,她才十二岁,那么也就是说,她从六岁起,有六年的时间都不曾开过口。
会让一个孩子沉默整整六年的遭遇……他想不出,也不敢想。
故作轻松地一笑,他打趣道:“那你爹娘对你还真是挺放心的,居然舍得让你做这一行。”
凝宝愣了一下,拿起包袱到火堆对面侧身躺下,把背影留给他,语气又复淡然:“睡吧,时候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