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楚翔一愣,旋即皱眉道:“事情都过去将近十五年了。你还要为着这个同我斗气么?”
流香沉下脸来:“你一日不回答,我便一日不嫁你,就这么简单。”
夏侯楚翔气得直咬牙:“若是我能告诉你,当年就说你给听了,何用等到今天?”
流香冷笑,跳下书案,款款一福:“那就恕民女不识抬举,高攀不上将军大人这棵大树了。”
她说走就走。夏侯楚翔尚不及眨眼,她便已到了门边,门帷一撩,作势欲出。
夏侯楚翔急忙叫住她。流香丢开门帏,转过身来抱手看着他。
“过来说。”他招手道,威武神勇的将军大人难得地露出乞求的神情。
流香心中窃喜,快步过去等答案。哪知他突然出手扣住她的腰肢,将她举了起来,仰头望着她,笑得像个无赖:“我回答你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流香挣了两下没挣开,不由得涨红了脸,怕摔下去,只好拿手撑在他肩膀上。
夏侯楚翔不给她骂人的机会。飞快地问道:“那天在谷里以寡敌众的鬼差叫什么名字?”
流香怔了一下:“你想干嘛?”
夏侯楚翔下意识地左右看看,低声道:“圣上的意思,重犯金览须得受足零剐之刑方能平民愤。照惯例,主刀之人……”
流香脸色大变:“你少打她的主意,她可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夏侯楚翔桃花眼一眯,眼神阴沉下来,“她身为鬼差,难道连零剐之术也没学过?”
流香怒然,噼噼啪啪乱打他的脸,逼得他不得不把她放下来。一得自由,流香立马蹿到门边,沉声道:“我警告你,夏侯楚翔。你若敢在圣上面前凑阴阳火,不单是我,所有鬼差都不会放过你!”
夏侯楚翔不及辩驳,她已一阵风似的卷出去了。
蹙眉定定望了金蟒盘缠的门帏好一会儿,夏侯楚翔轻轻摇了摇头:“傻姑娘,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么?你真是太小看圣上和老爷子了……”
说是这么说,他到底还是捡起地上染了墨汁的书卷,将夹在里头的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取出,凑到烛火上,瞬间便将之烧做灰烬一捧。
掀开门帏走出去,弯弯的月牙被黑云挡住了,只听得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黑胄加身的将军望着无光的天空,慨然长叹:“约定的期限就快到了啊……”
……
流香出了营地,没走多远便有接应者引了小轿相候。
从骁骑将军口中没套出想要的答案。却得来这么个消息,她心烦得很,没等侍者动手便自行打帘坐进轿中。
一个时辰后,轿子进入距洪山县西郊十余里的洛平村中。轿夫皆是坊中人,行步轻盈,落地无声,竟连村中狗只也未惊动。
小轿由村子北面的出口出去,又走了四五里地,停在处似已荒废多时的宅院前。
流香下了轿,轻车熟路地直奔东厢。这儿屋瓦遍布青苔,墙灰剥落大半,里头却是另一番光景——
清冽微甜的香气从金铜鸭香炉中逸出,月洞门上悬了白玉珠帘,里间一乘紫檀木大床上歇着挡风用的百鸟嬉春绢屏。
一身暗蓝锦绣华服的七爷懒洋洋地倚着个红木小几半躺在床上,手中那柄玉石嘴沉水木烟杆的一头正冒出袅袅青烟。
熟悉的景象,熟悉的人,流香的烦乱忽然一扫而空。
她笑着走进去,胡乱踢掉鞋子,盘腿坐到床上,伸手从床旁的镂花木台子上拿了茶杯茶壶来,问他:“喝?”
七爷轻轻点了下头。于是她便倒一杯递过去。又倒一杯给自己,抿一口,不由得微笑:“九制陈皮茶?火候缺点。”
七爷也笑:“我不精此道,自然不如你做得好。”
他饮一口茶,又将烟嘴凑到唇边,浅吸一口,慢悠悠地吐出几个烟圈:“尾款已经送来了……多给了三千两,指名要当时扮作金览之子的人主刀。”
流香差点被茶呛死:“什么!?”她缓过劲儿来,怒意上脸,不由咬牙恨道:“夏侯楚翔这个小人!他都报上去了,还假作不知故意戏弄我,可恶!”
七爷淡淡一瞥她:“未必是他。圣上想知道什么,也用不着巴巴地等他的信。”
流香一想也对。今上比北宣王心眼不知多多少倍,他派黑将军来剿匪,又把拖了好几年的鬼差专用款发下来了,明摆着是给北宣王撑腰,要扫南斗王的老脸。他弄几个探子早早把捷报传回去,提前乐呵一下也是应该的。
她心里明白过来了,嘴上却仍是不服气:“就算不是他,他也不是什么好鸟。”
温柔什么的,是留着做给别人看的。和七爷这种知根知底的人在一块,她掩饰都嫌麻烦。
若换了往日,七爷听她这么说,必定会笑着拿烟杆轻敲她的脑袋,说她是促狭鬼。今天七爷却只是扬了扬眉:“流香,圣上登基之后头一回指名……有什么说法么?”
流香犹豫了老半天,才把临时找凝宝援手的事告诉他。七爷垂眸吸了口烟,淡道:“她托人递信回来说要带弟子前往昆岚山,我就晓得你会遇见她了。事态紧急。你求助于她也无可厚非,不必自责。”
流香吁了口气,试探地问他皇上要人的事该如何应付。七爷微微一笑:“到手的钱没有吐出去的道理……你和薛长子他们回丰乐替我好好教新进的那几个小鬼,旁的事我自有分寸。”
他不肯说的事,追问也没用。流香深谙此理,便把这事放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他闲聊。
不知不觉已近子时,七爷瞟眼屋角三角木台上的水晶沙漏,用烟杆敲敲床沿,朝门那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可以回房休息了。
流香却似看不懂他的暗示,低头慢吞吞地抿着凉透了的茶就是不走,弄得七爷不得不开口赶人:“天色已晚,你也该倦了……”
流香忽然抬头看看他,轻声道:“七爷可知凝宝身上被人种了封神蛊?”
七爷手一抖,烟杆一歪,带着火星的烟叶落了些在碧水蓝锦褥上,立时燎出个小洞。
流香赶忙放下茶杯,拿手把烟叶掸掉,间中偷瞄他一眼,他却已是神色如常,什么都看不出来。
“七爷不知道?”流香不甘心。
七爷重新装了烟叶,拿起身旁的灯盏。将火苗凑近来燃着了烟叶,深吸一口。氤氲的烟雾模糊了他的眉眼,流香听见他用种平淡的语气说道:“正是知道子蛊在她身上,才给你天香丸的方子,让你为她制药的……你不明白?”
流香一惊:“何解?”
“天香丸以蟾酥、柏叶、芳龄草、并蒂戟花、龙棠、百年乌骨和我给你的那一株山岚参王混制而成。可通八脉、增内劲、益气强身防百毒。你共得了三百一十二丸,她每月服食两丸,到明年七月末刚好用完。届时她任督二脉大通,内力强劲自不必说,血中的药力也足以溶蛊虫于无形。较之强行逼出蛊虫,此法可保她脑子不受损伤。”七爷慢条斯理地道:“算一算,到了那个时候。百鸢草的药效也恰好消尽,用不了半年,她的容貌就能复原……”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扬,一笑百花绽:“若咱们的阿宝变漂亮了,上门求亲的贵胄公子只怕会更多吧。”
流香望着杯中褐色的茶汁,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那、那如果此时便把蛊虫逼出来呢?”
七爷诧异地瞥她一眼,烟杆在床沿上轻叩了两下,烟灰准确无误地落进床旁的清辉玉圆口小缸里:“百鸢草虽可麻痹蛊虫,但服食超过八年,容貌便无恢复的可能。只有用天香丸慢慢改易阿宝的体质,除去蛊虫的同时才可保她无恙。此时贸然催逼,子蛊骤醒,不止会吐出毒液损及她的脑子,很有可能将断足保命。封神蛊虫共有六对足,足尖生有倒钩,若是留在脑中……况且天香丸中的并蒂戟花和龙棠两味是专为溶解蛊虫而下,我早是算好了分量的。要是蛊虫突然不见了,待它们溶完蛊虫留下的断足,无物可溶,阿宝的脑袋瓜子可就麻烦大了。”
流香手中的茶杯蓦然落下,残茶在裙上画出诡异的图案。七爷皱眉道:“怎地这般不小心?”顺势欲叫她回屋安歇,却见她猛地站起来,茶杯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带,整个人都在发抖:“怎么办?我、我……”
“什么?”七爷放下烟杆。
流香惶然无措,几乎哭出来:“我、我把蛊虫拔除了,就在六月初……”
七爷大吃一惊,蓦地坐直了身子,眼神凌厉:“你说什么!?”
流香看他变了脸色,愈发心慌,急急忙忙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又哀求他道:“你去一趟昆岚山好不好?我、我怕我去了又会闯祸……”
七爷摆手止住她的话,低头阖目良久,面上厉色方消尽。他睁开眼瞅瞅一脸惶然的流香,语气又复淡然:“我明日就要前往京都,昆岚山是去不了了。不过……有个人倒是可以替我走一趟。”
流香急问:“是谁?”
七爷突然抓起身旁的琉璃麒麟纸镇。甩手掷出。纸镇穿过白玉珠帘,重重砸在外间阖紧的门上。
“要听就进来听,做什么要学阿宝呢?”他绷起脸来。
话音方落,有人便推门而入,白衣翩翩,手中一柄明艳紫洒金的扇子摇啊摇,可不就是凝宝的冤家对头孟雪俊?
“她尽得你的真传,我自然该向她多学学。”孟雪俊嘴上调侃,笑容却僵硬得很。
七爷也不多话,斜他一眼,淡道:“六月初到现在已过了一个多月了……阿宝时日无多,你再不去,只怕见不上面了。”
孟雪俊的笑容无法再维持下去。他蓦地将扇子一合,乜斜着眼觑着七爷冷笑道:“不用你操心。她就是化成灰,我也会把她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