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喀喀喀”，另一根粗枝被拽得弯下来。那双温暖的手掰开凝宝的手指，把枝梢放到她手里。
眼睛被泥糊住，凝宝看不到那个白衣染泥的男人脸上此刻流露出的轻松笑意，只听见他用往日那种带了戏谑的的口气说道：“抓紧了，你不想死得那么难看的话。”
讨厌的人，讨厌的声音，还有一堆帐等着跟他清算，可凝宝还是乖乖地照他的话抓紧了枝梢。
“一会儿出来，把锁龙箍卸了。要是再陷进去，我可没工夫管了。”
凝宝只抓紧了树枝不吱声。随着树枝回弹之力，她的身子慢慢从泥里拔出来，到得一半，那力道减小了不少，她便陷进个出不得沉不下的尴尬境地。
“啧，真麻烦。”孟雪俊抱怨一声，伸手钳住她的腰，一面朝树枝回弹的方向使力，一面注意着脚下开始松动的泥土。
三百斤的锁龙箍不是开玩笑的，到最后他都不知道从额上流下来的是汗水还是雨水。
勉勉强强把凝宝从沼泽里弄出来了，孟雪俊也累得不行了，腿一软。扑通朝后坐倒，被凝宝压了个结结实实，弄得他差点闭过气去。
“喂，别发呆，你快把我给压死了。”他喘着气推她。
凝宝定定神，翻到一旁坐着，抹抹脸上的泥水，望着又复平整如实地的沼泽，心里不知是怕还是庆幸。
缓过劲儿来，她扭头瞅瞅孟雪俊，他的白衣早是跟泥土一个颜色，束发的玉冠不见了，发髻散了一半，几绺发丝被泥水黏在脸上，狼狈样不下于她。
她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嘴巴一张，月兑口而出的却是：“你怎么来了？”
孟雪俊斜她一眼，抬手抹了把脸，慢吞吞地坐起来，低头看看衣服，叹气：“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没好事呢？花了三千两等了半个月才到手的新衣裳，我这才穿了一回呢……”
凝宝瞪着他。他违反坊规欺骗她，下毒整治她，很有可能挑拨宗政兄弟不合的幕后黑手也是他，这种时候他还说出这样的话，她本该给他一耳光的，谁晓得嘴角一动。她就忍不住笑了：“活该，我才不会赔你呢。”
这一笑，她心里突然轻松多了，虽然事情还堆在那里一个都没解决掉，混乱的记忆还没理清楚，要如何面对瑞明、乐平、八姨，还有目睹她疯狂杀戮的那些坊中同僚她也不知道，但莫名其妙的，看见孟雪俊难得的狼狈模样，她就想笑。
“神仙公子这回该改名叫腌臜公子了吧？”凝宝撩开额发，仰起头来冲着天空，就着雨水洗脸。那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孟雪俊很是怀疑刚才惊慌失措大声呼救的家伙跟她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俗话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就是这么报答表哥的？”孟雪俊学着她的样儿接了雨水清洗脸上的泥污，随意理理散乱的头发，藏住倦色和焦虑，努力笑得一如往常：“早晓得就让你在泥里多待一阵，看你嘴巴还硬不硬了。”
他站起来，本是习惯性地要掸掸衣摆，一看衣摆都湿哒哒地黏腿上了，苦笑一下，伸手来拉凝宝：“起来吧。卸了锁龙箍，我带你去个能避雨的地方。”
凝宝拍开他的手，想要自己站起来。可，大约是得救了才觉后怕，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还在微微打颤。她刚起到一半，身子一歪，又坐了回去。
孟雪俊抬手挡住朝脸飞过来的泥水，皱眉道：“少犯倔，你要是病了，我还得照顾你……我可没那个闲情。”
好话过了他的嘴也会变得刺耳，简直和乐平有得拼，不知道的话，八成会以为他才是乐平的师父吧。凝宝鼓鼓嘴，勉为其难地把爪子放到他手心里。
孟雪俊这才舒展了眉头，握紧了她的手轻描淡写地一拽……凝宝没动。
他啧了一声，加了三分力道再拽……凝宝还是没挪窝。
男人的自尊被锁龙箍砸到了泥里，孟雪俊白皙的脸上出现了可疑的红晕。
偷偷喘口气，他咬咬牙，用足十成力道猛地一拽……还好，凝宝没打算让他太糗，借力一挣站了起来。
看见他得意地扬眉，估着他要自夸，凝宝立马道：“神仙公子终日饱吃宽坐，没力气也不奇怪，不用难过。”
“谁说我没力气？我没力气能拉得动你这头牛？”孟雪俊脸一黑，暗暗寻思要不要再把她推回沼泽里。
“我没牛重。”凝宝认真地纠正他的“口误”。
孟雪俊右眼角微微一抽，背过身去：“别耍嘴皮子，赶紧卸锁龙箍。”
雨势小了许多。他离她只有三步远，可以清楚看见他的衣服头发在往下滴水，耳垂隐隐泛青，身子不自觉地微微打颤，显见得他已冷得够呛。
但，这样的理由并不足以让她除下锁龙箍。凝宝迟疑数秒，低声道：“要去哪里你只管带路，我会小心不拖累你的。”
孟雪俊扭头瞪她：“你说会就会？刚才不知道是谁在那儿大喊大叫眼泪都下来了！”
不等凝宝反驳，他又一迭声地催促，甚至撸起袖子准备动手帮她卸。
凝宝吓了一跳，慌忙躲开去，抹把脸上的雨水，鼓着嘴嘟囔：“又不是说锁龙箍是穿在外面的，光天化日怎好……”
孟雪俊才不理她说什么，紧走两步又来抓她：“这话留着唬别人去——图纸是我画的，不宽衣能不能卸我还不晓得？”
凝宝一愣：“啥？你画的？”
孟雪俊冷笑：“废话，连打制都是我亲自督工的。”趁她愣神，一把捉住她的右臂，隔衣扣住了臂环的的边缘。
凝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只听三声轻响，被拆成三段的臂环就顺着袖子滑下来了。
孟雪俊接住臂环，随手扔到一边，捉住她的左臂如法炮制。末了指点道：“看见没？一个环由三片组成，合叶是隐藏式的，你找到边缘上的微凸，用力按下去，它就能断开了。”
凝宝看他又背过身去，忙照着他说的躬身拆卸腿箍，嘴里却道：“断开？断开不就接不上了吗？要是七爷晓得锁龙箍弄坏了……”
“我弄出来的东西，坏了也跟他没关系。”孟雪俊吸吸鼻子，抱着胳膊不耐烦地道：“你动作快点，一会儿水把路淹了，咱们谁都别想出去了。”
凝宝看他冷得发抖。心有不忍，快手快脚把锁龙箍都卸下来，低声道：“行了，走吧。”
孟雪俊回头一看她把锁龙箍都捡来抱在怀里，不禁头疼：“你这样和穿着有区别么？找地方藏好，等雨停了我再带你回来取。”
凝宝犹豫了一下，抬眼见他脸色白得吓人，忙找了棵大树，分几批把锁龙箍运到树干分叉处放好，又折了许多枝叶盖住，确认从树下看上去也看不出什么来，她才放心地回到孟雪俊身边。
孟雪俊深吸口气，搓搓手，背对着她蹲下去：“上来。”
凝宝皱眉道：“我又没断手断脚，干嘛要人背？”
她说着就想绕过孟雪俊朝前走，他冷不防反手抱住她的腿，趁她立足不稳，飞快地将她朝背上一按，背起来就走。
他出手突然，走得又快，等凝宝反应过来，他们已离方才站立之处有七八丈远了
凝宝恼了，挣扎着要下来自己走。孟雪俊忙收紧手臂，沉声道：“你睁大眼睛看看，现在是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凝宝听他声气不对，心神一凛，转头去看身后，那片沼泽不知何时被雨水淹没了，方才站立之处竟已成了一片汪洋！
“怎么会……”凝宝骇然，不自觉地抱住了孟雪俊的脖子。
“这一片是凹地，暗沼多，积水渗不下去也流不出去。照这势头看，再下半个时辰的雨，树林也会没顶。”孟雪俊嘴里说着，脚下走得飞快，“你站在那儿看不出什么来，等我们离了这里。你再看就会明白了。”
凝宝听得他行走时总是带起哗哗水声，探头一瞥地上，又偏头看看前方，顿时变了脸色。
地上全是黄浊浊的水，不晓得积了多深，根本看不见道路，孟雪俊此刻大概已只能凭着感觉前进，却把话说得那般轻松，像是成竹在胸，眨眼就能带她月兑离险境。
雨水不断从领口爬进去，湿透了的衣服一点点将体温吸走，与他的后背相贴之处却是暖的，凝宝心头一动，低声道，“放我下来。你背着我走得太慢了。”
孟雪俊冷哼一声，将她往上托了托，手臂收得更紧。
“听不到么？”凝宝提高了声音，“我可不想跟你一块死在这里！”
这话难听得很，孟雪俊却笑了：“省省力气吧，我可不是你那些笨徒弟。”顿一下，又轻声道：“你想死，我也不会让你死的……这是你欠我的。”
雨声将末一句盖过去，凝宝大声问他说了什么，他笑着箍紧她的双腿，道声“抱紧了”，蓦地纵身而起，几乎是贴着水皮一口气冲出树林，蹿上斜坡。
快到坡顶时，他停了一下，随即又提气继续朝前飞掠。至坡顶往右行，穿过一片小树林，远远见得岩壁上那个黑幽幽的洞口，他才放慢脚步，笑了一声：“好了，到这儿就安全了。干粮什么的都在里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