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我都用不着了。”——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瑞明没有问，凝宝也没有给出解释。
她在变，这与相貌无关。她的言行举止似与从前无甚区别，瑞明却可以感觉到，凝宝思考问题的方式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到达离华阳东城门外约模百丈远的一处小山包时，这样的感觉便愈发清晰。
彼时那五个凝宝所谓的“小喽啰”正在对乐平进行围攻。他们的战术很简单，三个轻功好的分别引开九喜它们，剩下的两个则联手夹击乐平。
强悍的喜字军团毕竟只是由野兽组成的，它们还不懂得人类的卑鄙。边逃边抽冷子给它们一下的猎物让它们感觉愤怒，它们只顾着追击，忘了还有一个人需要他们的帮助。
夹攻乐平的两个显然在力量和速度上都远胜过他。急于速战速决，下手异常狠辣，锋利的刀剑总是朝乐平的要害招呼，逼得他手忙脚乱。
凝宝的马车在前引路，她比瑞明更早发现乐平身处险境。瑞明跳下车提了乌蛇鞭要去解围时，凝宝却一把拉住了他：“你们不会总在一起。如果这点事他都不能应付，往后的路更难走。”
瑞明未及反驳，她已撮指打了个脆亮的唿哨。九喜它们一听，立马丢下猎物朝她跑来。
那三个负责引开喜字军团的青衣人齐齐愣了一下。大约是有人已经提前警告过他们不要正面与凝宝对上，他们迟疑数秒，返身加入了围攻乐平的队伍。
“好了，你去吧。”凝宝淡淡一笑，放开了瑞明的手，“那三个是你的，你要杀还是被杀，都由得你。”
杀还是被杀……都由得他？瑞明一愣，难以置信地瞪着她。直到乐平挂彩痛呼出声，他才如梦方醒，狠狠斜她一眼，咬牙提着乌蛇鞭冲了过去。
往日瑞明和乐平总是联手对敌，一个指挥一个打，指挥的还不时瞅空子帮一把，不说游刃有余，也算得上进退自如。此时想尽办法也聚不到一处，只好全力以赴，自己去判断自己去化解敌人要命的攻击。
凝宝当真没有插手。她甚至不看战局，只领着九喜它们走到荫凉处，靠树坐下阖目养神。
比起战斗，七喜八喜似乎更喜欢她的抚模。肚皮朝天躺在她身旁惬意地晒着太阳，仿佛那激烈的缠斗与它们全然无关。
九喜却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瞥眼落了下风的兄弟俩，它便低低地嘶吼一声，用脑袋去拱凝宝的手。
闹了几次，凝宝不耐烦起来，一巴掌拍得它晕头转向：“老实待着，不许添乱。”
九喜蔫头蔫脑地趴下来，口中呜呜作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看凝宝又抬起手来，它条件反射地把头埋低准备再挨一下，可意料中的疼痛没有来临，她只是轻轻地揉揉它的脑瓜，低声道：“过了周文镇，往西十里就是昆岚山……虽然离我遇见你们的地方远了点，但是你们回去总好过跟着我。”
九喜不明所以地蹭蹭她的手，凝宝笑着抱住它的脑袋，不知是说给它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也舍不得你们走，可我不能害了你们……我爷爷曾经告诉过我，刀若是伤了用刀的人，说不定连刀鞘都会被毁掉的。但若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刀鞘，这把刀无所顾忌，也许用刀的人便不止是受伤而已。所以，我不需要刀鞘，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们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忘了已挣不月兑黑暗的她，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这是她最后的期冀，是她彻底化身魔鬼之前……最后的善意。
……
小山包上的战斗已接近尾声，被踩得东倒西歪的野草在阳光下依旧绿意盎然。七个人躺下了三个，不是瑞明和乐平。
兄弟两个终于又站到了一起。纵是发髻散乱，衣衫被草汁泥污染得狼狈不堪，但他们腰杆笔直眼神坚定，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让他们惊慌，哪怕面对的是血和死亡。
凝宝远远地看着他们，忍不住笑了，却笑得有些悲伤。
有的人生来就注定顺风顺水，可以在别人的保护下天真无邪到死。有的人却不能够一辈子只做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把人拖落深渊也心安理得，譬如她，譬如他们俩……若不能自己劈开遮天蔽日的阴霾，等待他们的，将会比死亡更可怕。
这是她刚刚才弄明白的事，而现在……他们似乎也明白了。
三棱刺呼啸着扎进了一人的小月复，雪岭刀划开了另一人的咽喉，血落进草丛，慢慢渗进褐色的泥土里。
死者颓然倒下，伤者停止了申吟。染血的兵刃在阳光下炫出耀目的光芒，世界突然变得很静，静得沉重，静得悲哀。
长大，仅是一瞬。瑞明和乐平却觉得这一瞬……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都去换衣服吧。”凝宝的声音悠悠地飘过来，近在咫尺，“这里交给我就好。”
乐平的神经已绷到了极限，条件反射地回手一刀挥出。
凝宝只用了两个手指就钳住了刀刃，神情淡然，语气亦是，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她省略了伪装用的敬称，瑞明却没有感觉到亲近。彷如依旧身处梦境，他怔怔地看着凝宝，血从三棱刺上滑下来，渐渐染红了他的手背。
凝宝蓦地抓住他的手腕，扯了袖子擦净三棱刺，又轻轻将他手背上的血拭去，柔声道：“不要为想杀你的人难过，他们不值得。”
瑞明手一抖，三棱刺月兑手落下。凝宝及时接住了，双手奉还给他：“这链子的第三十七和第六十三环上都刻了几个字，不知你们看过没有？”
她一直以为这份生辰贺礼的诞生只是七爷为了表现他的心思机巧。可刚才在林子里，她无意中模到第三十七节银环时，她才突然发现她错了。
“鬼手仁心，当断则断”——这是第三十七节银环上的字。
“天高海阔，无愧则安”——这是第六十三节银环上的字。
两个数字加在一起恰好是一百，一个圆满的数字。
当初送她这份生辰贺礼的人希望她圆满，希望她不要为过去所苦，希望她不要被迷惘所束缚……鬼手无情，但心不可无情。唯有心中无愧，方可得大安宁。
这才是七爷想告诉她的，这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
“如果你们没看过，请务必看一看。”凝宝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和乐平送到马车旁，“我觉得很有用，希望你们也会这么觉得。”
瑞明和乐平上车换衣服的时候，凝宝带着金创药回到小山包那儿。
先倒下的三个还没死，或许是他们够聪明料到敌不过瑞明和乐平，又或许他们同那两个死去的人根本不是一路，不想傻兮兮陪他们一起死。
但不管是哪个理由，凝宝都不想知道。她把金创药丢给其中一个人，柔声道：“自己敷药，然后把你们死去的同伴好好埋葬。我讨厌麻烦，但我不介意解决麻烦……如果可以，请不要再来了，除非你们觉得你们下一次也可以像今天这么幸运。”
她说完便走，仁至义尽。
那三人没料到她会如此处置，一时有些发懵。其中一个懵得厉害，张口便道：“你、你什么都不问吗？”。
凝宝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你们能平安回去的话，不妨代我转告你们的主子——和没脑子的人联手只会害了自己，派人来送死也算不得什么本事。他不服气大可以再试试，我，奉陪到底。”
这番话可谓没头没脑，那三人却同时变了脸色。
凝宝望着从马车上下来的兄弟俩，微微一笑，又低声道：“知道吗？你们实在很幸运……若是刚才你们真敢趁机对他两个下毒手，那么你们的脑袋现在已经不在脖子上了。”
那三人犹在怔忡，她已大步离去。
也不管那兄弟两个余悸消否，她不客气地指挥着他两个驾车，自己则翻身骑到九喜的背上，领着七喜和八喜在前引路。
那四匹杂毛瘦马已是被喜字军团吓得腿软，挨了鞭子都不肯走。瑞明和乐平只得抛开先前的事，诱哄威吓全用上，折腾半晌才勉强让它们履行职责。
队伍沿山野小道行进了半个时辰，瑞明才想起来要问一声：“不等孟师傅和流香姐吗？”。
凝宝回头看他，被晒得发红的脸上露出些许嘲弄的笑意：“不用担心，他们本事大着呢。只要他们愿意，我们躲到天涯海角他们也照样能找到我们。”
瑞明沉默，这样的凝宝让他感觉陌生。神采飞扬，充满活力，却像是一柄任何坚鞘都无法束缚住的利刀，随时会割伤别人。
乐平却没有那样的感触。斩杀对手给他带来的冲击不小，他急着要转移注意力，得了机会便勉强挤出点笑来，大声问道：“沅碧姑娘怎么突然不用敬称了？”又道：“这样挺好的，不然总是‘少爷’来‘奴婢’去的，把我都绕晕了。”
凝宝指挥着九喜放慢脚步，等他驾的马车赶上来了，才笑道：“是啊，你听着晕，我说着也晕，索性省了，大家都自在，何况……我又不是缺衣少粮没本事保护自己，何必一定要给自己找个主子呢，你说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