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凝宝预料中的一样,“重病卧床”的西津王夏侯云玮并未出现。
朱红大门开启,一队身着暗青色“勇”字兵士服的男子井然有序地步出王府,行下石阶,一字排开,将人群挡在距石阶五尺开外的地方。
继而出现的是代替父亲主持祈福仪式的西津世子夏侯荣殊。他着了三重深衣,淡青外袍上用银线绣出苍狼啸月的图样。和凝宝在华阳县里见到的那个假世子全然不同,这少年胖至离谱,肉墩墩简直像座小山,连跨过门槛那样小小的举动,都能引得他一阵轻喘。
一路顶着大太阳载歌载舞的人满头大汗很正常,世子大人从府里走到门口就一脸油汪汪……什么样的生活才能让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虚成这样?
凝宝皱了皱眉。传说中西津世子的骄横跋扈她没看出来,但这孩子胖得不正常倒是一眼就能明了。
明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命,他的肤色却偏黄,且黄得黯淡,近乎蜡黄。这样的情形不罕见,肾出了问题的人都会如他一样。只是,以他的身形来看,他就算想纵I欲无度也是有心无力,那么……他喜食味重油腻的东西,而且长年如此?
凝宝忍不住又皱了皱眉。她毕竟做了太久的驯教师,一看见这个年纪的贵族富户家的孩子就不自觉地评估其身体状况。
她正想得出神,忽听身旁那个热心姑娘不无沮丧地“嘁”了一声,又小声嘀咕道:“什么天赐良配嘛幸亏我聪明,先跑来看看……荣老2真不是人,就这样的还说是玉树临风挺拔如竹?我呸,回去不让我爹打烂他那张骗死人不偿命的臭嘴,我就不姓叶阳”
叶阳……叶阳丽婷?凝宝蓦地睁大眼睛,飞快地瞥她一眼又急急别过脸去,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偷偷擦了把汗。
真是冤孽啊,怎么这丫头也跑到西津来了?堂堂东明贵武苑的大小姐居然混在老百姓里跑来看未来的夫婿……等等不对呀因着昔年贵妃诅魇之事,东明王举事未成一蹶不振。后又因东明铸器官与西津王暗中勾结私换军中兵器一事,朝廷千挑万选才把前禁军都尉叶阳恭成派往东明任铸器监史。今上如今明显在打压西津王,叶阳恭成怎么会想要和西津王联姻?
而且,如果她没记错,叶阳丽婷口中的荣老2她也认识。贵武苑的二管家荣净森,年纪虽轻,但为人老实本分,她在贵武苑待了几个月都没发现荣净森说过一句谎话。看那西津世子都胖到行走困难了,就算荣净森要在叶阳丽婷面前夸西津世子,以他的脾性,不直言也不可能会用“玉树临风挺拔如竹”这等词语来形容西津世子,除非当初他说的时候,西津世子还不是这个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凝宝百思不得其解,听夏侯荣殊还在念祈福辞,便暗暗琢磨该怎么开口询问叶阳丽婷才好。
哪晓得她还没想到要怎么起头,叶阳丽婷已主动凑过来,一把挽住她的右臂,嘴巴几乎贴到她耳朵上来,刻意压低的声音还隐隐透出些忿然:“你瞧见没?那竟然就是世子诶。我来这儿之前,有人还跟我说他虽然瘦是瘦了点,但器宇不凡,儒雅知礼……嘁,亏我还特地买了几本写西津民俗风物的书来看,简直白费力气”
一席话弄得凝宝目瞪口呆。不是真的吧?贵武苑大小姐什么时候变成个没心机没脑子的傻丫头了,随便抓个陌生人都敢乱吐槽
叶阳丽婷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语调一转,忿然就变了雀跃:“哎,对了,你就住在八叠木客栈吧?几楼?哪间房?一会儿我让人把我的行李送到你房间去,晚上咱俩去逛夜市呗。听说城里昨儿来了杂耍班,有熊有老虎还有怪模怪样的马,这会儿就在楠鸣街搭台子呢。”
凝宝直愣愣地盯着她,已经彻底陷入石化状态了。叶阳丽婷兀自巴拉巴拉:“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抢完福气咱们再换个清静地儿接着聊……啊,对了,晚上咱俩看完杂耍就去喝酒,以前你老推三阻四的,今晚上可不许再找借口逃跑
最后一句好比晴天霹雳,当场把凝宝炸得耳朵嗡嗡乱响。她缓啊缓啊,缓了半天才勉强找回自己的舌头来:“你、你说什么?你、你、你是不是弄错人了?”
叶阳丽婷一愣:“啊,你不记得我了?”她也不放开凝宝的手臂,就伸过头去朝凝宝的腰左侧努努嘴,又冲凝宝嘻嘻一笑:“可我不单记得你的锦囊,连你的声音我都没忘记呢,凝宝师傅。”
有……有没有搞错啊?凝宝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她戴了面具,她换了衣裳,她……于是其实就她自己觉得她伪装得很好?
叶阳丽婷约模是怕只凭这两个理由镇不住她,又道:“而且啊,凝宝师傅,你总是嫌麻烦把头发结根辫子就到处晃。刚才我一嘀咕,你的右耳朵立马就动了一下……咳,我不是说你旁听的嗜好不好,要不是这个,我还真不敢确定是你呢。”
凝宝扶额阖目,痛苦纠结,半晌,认命:“原来我破绽那么多……”
叶阳丽婷乐了:“是啊是啊。不过我看你装得挺认真的,不好意思太快拆穿你……呃,我刚才不是有意的,实在是你跳的太难看了。”
凝宝忍不住嘴角狂抽:“……嗯,确实不快。”
避重就轻,省得这闺女一得话头就滔滔不绝,吐槽吐到她暴走。
还好,她话音刚落,便听得前面的人大声欢呼,后面的人也跟着叫起来。
一时间你推我,我推你,全都争着去接飞过来的五谷和掺在五谷里的金沙,她和叶阳丽婷便成了大风浪里的两片小叶子,一会儿被掀到那边,一会儿被荡回这边,站又站不稳,倒又倒不下去,别提有多难受了。
凝宝听得叶阳丽婷不时惊叫,她的脚也不知被人踩了多少下,实在气闷,到底忍不住伸手去拨前面的人。
她力气大,动作又快,前方一出现空隙就护着叶阳丽婷强行挺进。往往挨了她“黑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和叶阳丽婷已没了影儿。
好容易冲到了开阔处,凝宝放开叶阳丽婷的手,使劲甩了甩酸疼的右臂,正要扭头问她有没有伤着,突然听得她啊呀叫了一声,一下子撞得凝宝朝前扑倒。
凝宝功底扎实,不怕这种突发*况。她的脑子尚未转过弯来,身体已蓦地蜷紧,屈膝收腿,打算在掌心和脚尖接触地面的刹那借力回弹站起来。然而下一秒……
她的脚尖确实接触到了地面,她的掌心却没那机会了——面前光线蓦然一暗,便有双手抓住了她的双肩,略用劲朝上一提,她就不由自主直起腰来。
她一站稳,那人立刻缩手退开两步,低声问道:“姑娘,没事吧?”
是个男人,声音有些耳熟。凝宝道声多谢,抬头一看,立时瞪圆了眼睛说不出话来——那男人黑脸膛方下巴,鼻翼右侧一颗红痣很是显眼……若是添一脸络腮胡,不就是她以前在北宣王府的护卫钟明,后来的祈火教刑堂堂主封镇一吗?
在周文镇的时候,瑞明很肯定地告诉她,朔夜祭当晚,封镇一被火药炸成重伤,虽然认出她就是夏侯霖羽,但之后陷入昏迷,被骁骑将军手下的士兵当做祈火教的教众押走。
这都过了几个月了,祈火教教主金览被凌迟处死、余下的教徒被斩首示众的消息都从京都传到西津来了,封镇一为什么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站在西津王府的大门前头,暗青劲装的领口上还绣着个银白狼头?
“姑娘?姑娘?”封镇一唤了两声不见回应,扭头不知冲谁高声道:“少爷,这姑娘似乎吓得不轻,您看……”
凝宝蓦然回神,低头扯袖子擦擦人中处泌出的汗,又悄悄回头丢个眼风给叶阳丽婷,准备闪人。
叶阳丽婷却杵在那里不动,左手轻掩着微张的檀口,美目圆睁,不知望着哪里发呆。
凝宝无法,只得低着头憋细嗓音再向封镇一道声多谢,转身就走。
不承想她刚走了一步,便听身后有人柔声道:“姑娘且留步。”
凝宝生怕被封镇一瞧出端倪坏了大事,只当没听见,微侧身从守卫之间的空当里闪出去,一把抓住叶阳丽婷的左臂,皱眉低道:“快走。”
这丫头怎么说也做过凝宝的驯教对象。好容易扶正的苗,凝宝自然希望她这一生都顺顺利利。如今今上打压西津王,西津王又暗里使坏要拖孟雪俊下水,凝宝哪肯让她被牵扯进去?更何况封镇一待过北宣王府又进过祈火教,这时候出现在西津王府,鬼晓得他要干嘛……
叶阳丽婷臂上一疼,这才如梦方醒,诧异地瞟凝宝一眼,倒拉住凝宝不让走:“等等,似乎有好事。”
好她个头啊凝宝急得直想给叶阳丽婷一拳让她醒醒神。
就耽搁了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封镇一口中的那位“少爷”已到了凝宝身旁。
“姑娘,小小‘福气’,还望不弃。”他把个红彤彤的福字荷包递过来,嗓音略显喑哑,语气却柔和得很。
凝宝还没拒绝,叶阳丽婷已伸手把那荷包抓到了手里,笑眯眯地冲那人说道:“福气虽小,总比没有的好,只是……这份福气我得了,我妹妹怎么办呢?”
凝宝尚未对“我妹妹”三个字做出反应,但听那人笑道:“姑娘说的是——来,请令妹也笑纳一份福气吧。”
叶阳丽婷硬拉了凝宝的手去把他递来的第二个红荷包接下。
荷包入手,比想象中的要沉,说是福气,凝宝也不好说不要。
她定定神,转过身去,视线落到那人脸上,她便不由得一愣。
这张脸好生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啊……凝宝暗忖。
她努力在记忆中飞快地搜索着,须臾,她脸色一变,当时就懵了。
这人是……金顺泽。祈火教教主金览的独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