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能够面不改色将大活人凌剐成碎肉的人一旦起了杀意，单眼神中散发出的威迫力就足以让人胆寒。
被那样的目光所笼罩，瑞明顿时头皮发乍汗毛倒竖，有种冰冷刀尖已抵住喉咙的错觉。
空气似乎瞬间凝固了，仿佛有只无形的大手用力将他的头往下按，试图让他低头服软，他的大脑则不断发出逃走的指令，想让他马上离对面那个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男人远远的。
认输、逃离，这是人面对死亡威胁时的本能反应。在那种森寒如冰的目光的盯视下，这两种念头迅速膨胀，瑞明险些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但，是险些，而不是已经。
瑞明下意识地动了下右肩，骤然而来的剧痛令他呼吸一滞，也毫不留情地把那两种念头压了下去。待疼痛稍减，他已能强迫自己直视七爷的眼睛，强迫自己忽略七爷的危险性，强迫自己对比七爷和凝宝的容貌，找出他们的相似之处……
很幸运，这样的决定是正确的。
哪怕七爷和凝宝隔着两个辈分，遗传的强大也还是夏侯家族的先祖将他容貌上最突出的特点烙在了子孙后代的脸上——略薄却有着惑人曲线的唇。
瑞明绷紧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他想起凝宝微笑时扬起的唇角，大笑时露出的仿如编贝的小白牙，郁闷时微微撅起的小嘴……然后，他忍不住笑了，温柔地，怜爱地，对脑海中那个让他又气又爱的女子，笑了。
他笑了，七爷便愣了。
这小子在想什么？这小子在笑什么？难道他看不出来自己已命悬一线？还是说他其实是个疯子？
怒意悄然消失，七爷疑惑地看着对面那个一脸甜蜜笑意的家伙，难以置信，极度无语。
从来没有人能在他动怒时还笑得出来，从来没有可现在……
瑞明的笑容很温柔，眼神也是。这个年轻人那张完美地融合了俊美和刚毅的脸露出这样的表情，杀伤力极大，七爷可以肯定世上没有几个女人能抵挡得住，问题是……
他不是女人好吧？那小子为什么突然会用这种看爱侣的眼神看着他啊？
对断袖之情敬谢不敏的七爷被瑞明那种温柔笑容中透出的浓浓爱意弄得心里发毛，他甚至开始想象如果凝宝看见这一幕会有什么反应……
结论让他头疼，对面那个年轻人含情脉脉的眼神让他毛骨悚然。杀意毫不犹豫地弃他而去，冷汗在他背上乱爬，他低头避开瑞明的视线，挪开按在白玉腰带上的手，攥紧了沉水木烟杆，在立刻远离瑞明和坚持下去直到瑞明给出答案之间左右为难。
沉默漫长，七爷被好奇心和恶心折磨得几乎发狂。
偷眼一觑瑞明，瑞明还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对着那个不在此处的女子情深意切地微笑，于是莫名其妙成为凝宝替身的七爷终于崩溃了。
“你笑什么？”他咬牙切齿一烟杆敲在矮几上，矮几顿时少了一角。
正神游得欢乐无比的瑞明被那声响吓了一跳，魂魄归体，愕然地看看可怜的矮几，又看看条件反射地避开他的视线的七爷，惊讶地发现……
哇哦，奇迹发生了，危险解除了。
“我问你你刚才笑什么？”七爷对自己的逃避举动很是气愤，却还是不敢冒着再度接受爱意目光洗礼的风险把脸转回去。
“我有笑吗？没有吧。”瑞明随口答道，对七爷看着墙壁问话的行为很感兴趣。
他敷衍的口气让七爷更为光火，七爷怒瞪墙壁，表情近乎狰狞：“你意思是我看错了？”
“那自然不会……”
“那你说你刚才为什么发笑？”
瑞明一愣，暗暗纳闷：为什么刚才还杀气四溢的男人会突然揪着这种无聊的问题不放呢？
他不肯明说是因为想起了凝宝，顺口便道：“我是觉得七爷您实在很……很……”
“很”之后应该跟一个什么形容词才能让七爷满意这个解释而不会再度激怒他呢？瑞明无奈地看着七爷，嘴巴开了又阖，阖了又开，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儿。
瑞明的“欲言又止”很好地证实了那个让七爷恶心透顶的猜想。七爷开始后悔走这一趟，极度后悔跟瑞明单独相处，无比后悔此前没有当机立断把凝宝甩给瑞明就潇洒离开。
要是凝宝知道心上人一夜之间就变了心，而且变心的对象是他，她会立马翻脸将他当成死敌，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鞭笞至死吧？七爷颤抖了，夏侯楚狄送他的沉水木烟杆啪嚓一声断成两截。
瑞明认为这是危险即将再度降临的讯号，赶紧抓了个俗得不能再俗的词儿把全局补充完整，还顺便拍上一记马屁：“您很厉害，是我一直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闭嘴”断成两截的沉水木烟杆一左一右擦着瑞明的脸颊飞过去，深深钉入墙壁。七爷握拳低吼：“说正题”
被劲风削断的发丝落到瑞明肩头，瑞明僵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他扭头看看伏在肩头的断发，模模脸，又看向七爷，短暂的惊疑之后，淡淡笑意自他眼底一闪而过。
成功了。瑞明悄悄握了下拳，心中狂喜无法言述。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七爷的那些“丰功伟绩”，也不清楚七爷的武功修为有多高，他只是直觉地认为，一个人如果能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二十余年，不惜牺牲别人的性命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还不会叫人对其心生反感，那么这个人平时展现给别人看的那些样子百分百全是伪装。
倘若不能揭下那些面具，看不到这个人真实的模样，就无法探知这个人的底线。不清楚对手的底线何在，出招不过白费力气，哪怕最后赢了，他又如何确定那是真的赢还是对手的又一个陷阱？
凝宝曾经说过：“对战之中，若他强你弱，那么破绽百出的你必会被他轻视。他轻视你，便不会轻易出手攻击你，纵然攻击，也不会尽全力。他要是不急着除掉你，你就有机会赢——利用他的轻视，先示弱让他更加不将你放在眼里，然后找出他的破绽，出其不意地重创他可假如你始终找不到他的破绽，那你就只好挑衅了。挑衅他，直到激怒他。激怒他，然后不择手段迷惑他。当对方心神大乱不能确定你的用意时，他的破绽是最多的。只要你看得够准，出手够狠，我敢保证，最终倒下的绝不会是你”
凝宝的经验是用血汗换来的，在这方面，他相信她绝对不会出错。
所以，早在他猜测七爷很有可能会登门“拜访”他时，他就打定主意要把凝宝的对战理论用到这次见面上。
所以，从七爷走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七爷就已经踏进了他张开的网里
虽然不晓得为什么他分神想了一会儿凝宝，七爷就杀意全无心神大乱了，不过他忍着伤痛费了那么多口水，同七爷耗了足足两个时辰，之前种种作态诸多试探，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来临么？
只要再加把劲……哼哼
瑞明定定神，笑眯眯地看着对面那个不肯与他做视线接触的男人，朗声道：“那么，如您所愿，我们说正题。”
七爷先前的反应已证明他的怀疑与推断分毫未错，以此为基石，很多看似奇怪的事也变得不足为奇——
曾经与光宁帝隐居昆岚山的七爷对昆岚山地形的熟悉自不必言，鬼差组织之所以会在昆岚山中设有那么多藏身处，说明他们对祈火教下手只是早晚的事。
七爷在宫中多年，不可能不知道金家与皇室的纠葛。八公主夏侯纹锦落到金览手里之后会遭受何等折磨，他也不可能猜不到。他对凝宝爱若珍宝，又在昆岚山中设下多处补给点，却让凝宝的娘亲夏侯纹锦在魔窟里待了八年，一来许是他认为金览对夏侯皇室恨之入骨，不会轻易杀掉夏侯纹锦，夏侯纹锦待在祈火教里反而比待在外头安全；二来么……夏侯楚狄既肯把凝宝交给他教管，还改头换面在相思熏教坊做个教习师傅，定然对他信赖非常，很有可能已将夏侯纹锦如何对待女儿的事告诉了他。他表面不说什么，心里却难保不会因此对夏侯纹锦生了恨意，存心借金览的手给夏侯纹锦“一点教训”。
之后今上突然秘密派骁骑将军夏侯楚翔带兵前来剿匪，看起来是今上觉得时机成熟，要拿祈火教为由废了西津王，将孔家这些年来存下的不义之财拿来填充国库。但仔细想想，为什么今上早不剿匪晚不剿匪，偏生在金览“神功将成”，想杀了夏侯纹锦，然后率众下山来与夏侯皇室一争长短的时候，今上就想起来要剿匪了呢？
看七爷对凝宝的态度，最合理的解释就是：纸包不住火，凝宝迟早会知道夏侯纹锦的事。夏侯纹锦死或不死，七爷根本不在意，可他不想被凝宝怨恨，才会在接到夏侯纹锦将作为祭品献给魔神的消息之后设计让今上立刻下令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