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七爷和花之云为庆祝两人终于成功达成“互助互利”协议，以茶代酒举杯对饮，那边乐平的苦肉计收效奇佳，换得姜汤两碗小柴胡汤三碗，更有烈酒擦身五床棉被紧裹之待遇，直弄得他面无人色眼泪汪汪。
他不时偷偷冲瑞明递眼色让瑞明尽快把凝宝支走，瑞明却只当看不见，等他捂得满头大汗，一张脸红如八月秋海棠，瑞明才轻描淡写地给凝宝说：“你无需担心，我哥年轻力壮，平素扎马练拳又都依足了时辰，风寒再厉害也奈何不了他的。”
凝宝自然也晓得乐平甚少有偷懒的时候，却还是放心不下，指着他的脸反问瑞明：“他脸红成那样，分明是发热，怎么可能不碍事？你要不开药方，那我现在就让人出去请大夫来。”
乐平哭笑不得，掀了被子就要下床来给她认错。哪知凝宝跟瑞明说着话，眼睛却是盯着他的，一看他掀被子，立马抢上前来将他按住，又把那被子给他捂严实了，还很生气地斥道：“我教了那么多人就你最能闹腾，自己的身子自己也不爱惜，你究竟是想怄死我还是气死我呢？”
乐平想起她前几日呕血的事，登时不敢动了，只可怜巴巴望着她眨眼睛：“可我真没事啊，师父。先前手脚是有些僵，这会儿早缓过来了，哪里还用得着请大夫来？”
说话间，眼角余光觑见瑞明冲他比了个手势，他微怔之后即了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扯住凝宝的袖子，又是解释又是发誓地宽她的心。等瑞明把钟明叫出屋去了，他才松开手，小声问道：“师父，你真不怪我昨儿趁你醉了刨根问底乱说话？”
凝宝一愣，目光掠过他脸上的抓痕和额上的青紫，不由呼吸一滞，急急忙忙别过脸去：“没有的事，你用那些话来激我，也不过是想我尽早拿定主意不要胡思乱想，我怎会怪你？只可气当时我脑子发昏辨不清好话歹话，倒把你伤成这样……我刚还在想，你究竟是怕我会是非不分为了面子再打你一顿，还是气我昨儿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你，你才会跑去雪地里想把自己冻病了。”
果然与晨间瑞明去看他时给他说的一模一样乐平窃喜，忙尽数否认，只把错往自己身上揽，还老老实实向她说明昨夜他为何趁她酒醉刨根问底、为何语出不敬撺掇她不要太快回北宣。
凝宝的反应恰如瑞明所说，她认定什么就是什么，她要是觉得她的想法是对的，除非乐平把证据证人都备齐摆到她面前，不然乐平说再多她也是不会信的。
是以乐平难得诚实了一回，她仅是笑着摆摆手，轻声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你实在用不着为了给我台阶下就委屈你自己。你昨晚说得很对，我不是神，我也会做错事。往后你要觉得我做得不对，直说便可，不必顾虑其他……我不会再打你了，我保证。”
她想了想，又认真地补充：“虽然我决定再不碰酒和醉青蟹一类的东西，但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倘若下次你再碰到这样的情形，我准你还手……不，是出手，我准你出手制住我，以免我闯下更大的祸。”
乐平毫不费力地达到了目的，本该高兴才是，可看凝宝那般认真诚恳，他反而惭愧起来。晓得无论他如何分辨她都不会相信他昨晚所言动机不纯，他只好干笑一声，转移话题：“师父，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什么？”凝宝轻轻撩开他的额发，取拧干的手巾来替他擦汗，眼神温柔，笑容淡淡，是从前所没有的平和。
乐平话出口便后悔了。她会露出那样的神情，明显是真的将他当做家人，对他毫不设防了，他要是趁现在将那件事说出来，不就太欺心了吗？
他犹豫了，凝宝却只道他心中还有疑虑，笑了笑，将手巾扔进一旁的铜盆里，拉了把椅子过来面对他坐下，直视着他的双眼，正色道：“你尽管说，只要我做得到。”
乐平愈发觉得羞愧难当无法面对她，小孩子闹脾气般扯了被子把头脸都蒙住，翻身冲墙闷声道无事。
凝宝迟疑数秒，站起来伸手将被子揭起一角，俯身凑近些，小声道：“乐平，如今我能做的事极有限……这样，你先说给我听，若是我帮不了的事，我一定不会勉强自己，行么？”
乐平被她话里透出的压抑弄得莫名其妙，却也不好再装死，拉开被子扭头望她一眼又很快地转回去冲着墙，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我、我不想去北宣也不想回南斗，师父，我想留在西津替你看着革宿派留下的生意和青衣帮。”
生怕凝宝反对，也怕说慢了自己会后悔，他深吸口气，掀开被子坐起来，转向凝宝，郑重其事地说道：“革宿派一散，各个门派都想从他们留下来的生意里分一杯羹。那些江湖人不是良善之辈，骠骑营的兵马在的时候，他们不敢明目张胆要求接手革宿派留下来的生意，可等到叶阳大人带兵将那几百箱古董押往京都，你和我弟也去了北宣，他们十有八九要找借口赶走暂时接管革宿派生意的青衣帮。你看他们谁像是会有耐心来做生意的？派多心不齐，光想往自己兜里拔拉银子，革宿派留下来的生意要是落到他们手里，不出三天，肯定就只剩下一堆欠条了。我虽不济事，怎么说也是南斗王的嫡长孙，人人都晓得的南斗王位继承人。我留在这儿看着，他们应当不会冒着触怒我爷爷的风险对我不利，青衣帮要想中饱私囊也须得过得了我这一关。”
他的分析细致入微有条有理，与他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形象全不相符。凝宝疑心是瑞明教他这么说的，却并不直接发问，只淡淡丢出四个字：“孤掌难鸣。”
孤掌难鸣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的切身体会，尤其内力尽失之后，她再不能以武力压制他人，这才明白有同伴与无同伴的区别。乐平分析得再细致，若无得力帮手，南斗王鞭长莫及，只他一人根本不可能让那帮地头蛇乖乖放弃革宿派留下的这块大肥肉。
他难得想认认真真做好一件事，她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但也不能不提醒他设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
出乎她意料的是，乐平没有气馁，反而笑了：“之前我怕师父你怪我多事，所以有些事一直不敢跟你说……师父，在华阳县我就传书回府给卫戍，让他瞒着爷爷从护卫队里调十五名好手到西津城等候吩咐。他对我还算忠心，只是要瞒过我爷爷不太容易，直到昨天下午他派来的护卫才到达西津城，不然那天我弟弟也不至于被革宿派掳走。”
凝宝惊奇地看着他：“你早想到我们会被卷进麻烦里？”
“那倒不是。”乐平不好意思地笑笑，“只不过我跟我弟不一样，我天生好惹事，从小到大就没有过没麻烦的一日，先找些援兵备着总是不会有错的。”
凝宝被他逗得忍不住笑起来：“这习惯不错，比我强多了。”
可笑过了，该说的还得说。他阅历浅经验少，就算有十五名护卫好手做帮手也未必唬得住那帮江湖老油条。万一人家明的不行来暗的，只怕他想做的做不了，还会变成掣肘她的……
“师父，你不用担心，我没那么笨的，斗不过我会逃，反正我这南斗人人皆知的混世魔王早没面子可言了。”乐平耸耸肩，扬眉笑得好似个街头混混，语气却认真得很，“我会尽力成为你的骄傲而不是你的弱点，师父，我保证。”
凝宝愣住。她给他保证，他亦给她保证，可她只是不想再让自己继续犯那些别人曾对她犯下的错，他却是为了她……
睫羽微垂掩住眼中腾起的水雾，她说不出此刻心中究竟是何滋味。低头默坐许久，她忽然拿起靠在床边的金双蟒杖，转身走向门口。
乐平正自沮丧，她却停步：“真的不用请个大夫来看看么？”
乐平气闷地道：“不用。”
凝宝微微一笑，却并不回头：“那么，自己保重。”
她说罢便推门而出，瞥眼走廊上不知为何阴沉着脸的钟明，正想开口，瑞明已迎上来扶住她，轻声笑道：“完事了？完事咱们就启程吧，马车在后门已经候了快一个时辰了。”
凝宝怔了一下，扭头定定看了那个笑容温柔的男人好一会儿，嘴角忽然就扬上去了：“恭喜，我月复中蛔虫之位非你莫属。”
瑞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地扬扬下巴，猝不及防地将她手中的金双蟒杖抽走扔给钟明，飞快地在她额上轻吻一下，又背过身去猛地将她背起来，笑眯眯地道：“那是，不然怎配做你的夫君呢？”
凝宝红着脸轻啐他一口，却并不否认。见他背着她径直往后院走，她忙道：“我包袱还没拿呢。”
瑞明回头瞟眼绷着脸的钟明，唇畔笑意愈发浓：“没事，钟叔有先见之明，早替你取了送到马车上去了。”
凝宝闻言转头去看钟明，钟明忙硬挤出点笑来安她的心：“真的已经送到马车上去了，大小姐。”
凝宝狐疑地眯了眯眼睛，皱皱眉，拧瑞明一下，小声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他一直在瞪你。”
瑞明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旋即又促狭地低声笑道：“反正我没吃醉青蟹。”
凝宝一噎，加大力道狠拧他一把。他哎哟叫了一声，故意哀声讨饶：“王爷手下留情，小的昨夜不慎伤上加伤，您再拧，仔细小的手不稳摔着您。”
凝宝被他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嘴上骂他讨嫌，下巴却轻轻抵住了他的右肩。
“此行会顺利的吧？”她小声问，不敢奢望却还是隐隐抱着一线希望。
他强忍左臂伤痛，粲然一笑，冰化雪融：“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