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时分雪停了,天空却仍是阴沉沉。
一辆被灰褐色毛毡遮去本来面目的马车刚出了西津城,那个头戴斗笠、身裹厚实暗灰斗篷的壮实车夫便蓦地扬鞭一下,于半空里打出极脆亮的一声,惊得拉车的八匹骏马立时惊得绷紧了全身肌肉拼命朝前奔。
突然加速令得车身晃动有些大,隔着厚厚的毛毡和车壁亦可听见车厢内杯碟碗盘叮哐撞击之响。那鼻梁右侧长了颗红痣的车夫吃了一惊,正想勒马减慢车速,车壁上的滑窗蓦地被拉开,凝宝不满的吼声便透过蒙住车厢的厚毛毡传了出来:“钟明,你慢点,我在给他裹伤呢”
她吼完就关上车窗,扭头恰瞧见瑞明皱着眉头笨拙地拉扯着左肩上松开的布条,忙过去拉开他的手,麻利地将染血的布条解下来扔到一边,拿起放在他身旁的小瓷瓶,拔出木塞,把药粉抖在他左肩裂开的伤口里,疼得他嘶嘶倒吸冷气。
凝宝又是心疼又是恼火,斜他一眼不说话,包扎的时候故意用多几分力气,弄得瑞明忍不住苦笑:“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你莫再使劲了。你若再勒紧些,只怕将来来迎娶你的就不是翩翩佳公子而是独臂傻二少了。”
“不要脸哪有自己说自己是翩翩佳公子的?”凝宝忍住笑,甩个白眼给他,动作却轻下来了,“再说了,你要成独臂傻二少了,我干嘛还要嫁你,我不会另挑个好的去啊?这没说亲没下聘的……”
她心防已卸,仿若月兑胎换骨,牙尖嘴利,肆无忌惮。眸光流转间,媚态天成,妖娆无端,勾得瑞明心痒难耐,不理仍在作痛的伤口,一把将她拉得跌坐在他腿上,唇就凑到她耳畔:“另挑个好的?那你想挑谁啊?卫戍?”
宛如天籁般的声音多出点喑哑,温热气息羽毛般轻拂着她的脖颈,凝宝猝不及防,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干、干嘛扯到卫戍身上去?”
他低笑一声,收紧环住她腰肢的手臂,唇贴得愈发近:“当初你不是很钟意他么?见天让银花去跟园丁讨粉红色的花送给他,难得逛回灯会你都不忘去庙里求平安符结姻缘线……诶,你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因为我爹也是那样的啊。皮肤黝黑、高大健壮、阳刚气十足、武功好人又老实,不爱说话’,‘男人么,要像他那样才能叫做男人’……我有没有记错啊,阿宝?”
凝宝愣了:“啊?这些话是我说的?”
瑞明看她表情不似作假,顿觉后脑勺滋滋冒黑线,口中却道:“哼,不是你说的,难不成会是我说的?”
凝宝伸手挡住他凑过来的脸,皱眉认真回想。忽然间,她一拍巴掌:“哦,对对对,我当时以为他是我的天赐良配来着,还想办法逼全叔把他送进翔水苑了”
瑞明一口气没上得来,生生憋红了一张俊脸。刚缓过劲儿来,他便一把拉下她挡在他脸前手,没好气地质问:“那厮又呆又木又讨厌,那么大人了还怕狗,怎么就成你的天赐良配了?他要是你的天赐良配,那我算什么?”
凝宝惊觉失言,可惜为时已晚。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逃离这化身醋缸的男人,他环在她腰上的手臂立时再收紧两分,勒得她动弹不得。
昔日倚仗武力所向披靡的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师终于尝到了武力之下不得不低头的痛苦,她苦着脸小声分辨:“那时候我不还没喜欢上你么?何况那时候你又精又坏又爱装傻,还老抽冷子欺负人,我能把你跟‘天赐良配’四个字想到一块儿去吗?”。
她的模仿能力超乎寻常,瑞明痛处被戳,登时怒然:“照你这么说,又精又坏又爱装傻的我真是欺负到你了?你怎么不说你一鞭子抽裂衣橱吓得我差点魂儿都没了?”
凝宝被勒得肋骨生疼,偏是内力尽失挣扎不得,掰了两下掰不开他的手臂,便也不高兴起来:“那你还让银花下药派人趁夜偷袭我呢”
赫,老皇历记得那么清,莫不是以后有机会她还要报复他吧?瑞明松开她的腰,眼珠一转,恨声道:“那你还把我堵衣橱里逼我听了几个时辰的《家国论》呢”
“也不晓得是谁往浴桶里下药,害得乐平被狗追得满城跑不说,连我也险些淹死在河里”凝宝冷哼一声,去对面的软榻上坐下,拿起角落里的水囊灌了两口水。
“你就不说你拿包糖三角吓唬人,弄得我如今一听见‘糖三角’三个字还心有余悸?”
“那你不说你下狠手捅自己一刀想一箭双雕整治我和你哥,闹得我半夜不敢睡跑去你屋里的房梁上蹲着,最后还和你哥照顾了你一夜?”
记得真够清楚的,莫怪古人有云‘宁惹小人,莫惹女子’啊。瑞明偷偷抹了把汗,嘴上却不依不饶:“那你就能给我下药把我弄出南斗了?”
凝宝斜他一眼,居然没反驳,又灌下两口水去,这才扬唇讥笑:“你能阴我,我自然也能整你,不然怎么谈得上公平呢?”
她两个你来我往谁都不肯示弱,起初多少带点玩笑的味道,到后来两个人都认真起来,彼此翻旧账揭老底针锋相对斗得不亦乐乎,温馨啊暧昧啊顿时一扫而空,不算狭窄的空间里火药味越来越重。
外头驾车的钟明对凝宝这十几年来的生活颇感兴趣,早是将不悦抛开,斗笠也扔到了车座底下,偏头将耳朵贴住车壁听得津津有味。
凝宝落了下风时他便面露不悦,瑞明反驳不得时他却幸灾乐祸,暗暗叫好——到底凝宝才是他的正经主子,哪怕瑞明跟凝宝情投意合很有可能会成亲,瑞明的决定凝宝也很少反对,但他还是很不满意瑞明今天自作主张备下车马的事。
听得车厢内的唇枪舌战趋于白热化,他忍不住握拳小声给凝宝鼓劲助威。可眼看胜负将分,车厢里却突然安静下来。
钟明狐疑地将耳朵贴紧车壁,然车子在行进当中,风声多少对他的旁听大计造成了阻碍。他等了半天仍不闻车中人出声,正想找个理由打开前窗察看,却听凝宝忽然娇嗔道:“你、你也忒无赖了,说不过我就用这招”
瑞明笑道:“那没办法啊,你只说以后不会再打我哥了,可没说不会打我啊。”
“嘁,说得我好像很爱打人一样……我是那么野蛮的人么?”
“……这个不用问也知道吧?”
凝宝冷哼一声却无后文,听声响似乎是……
“行了行了,我认输我认……唔……喂,别、别闹了钟明会听见的”
“不会的,钟叔在赶车呢,他不是那种会为了‘旁听’置你的安危于不顾的人。再说了,遇到这种事他堵耳朵都来不及,哪会好意思听呢?”
“……这倒也是……唔……嘿我不是说他不听你就可以……唔……”
钟明一下子反应过来车里那两只在做什么,脸皮子登时烫得不行。他重把斗笠扣回头上,心中不住骂瑞明无耻可恶,却是不管车厢里有啥动静他都不敢附耳去听了。
瑞明听见外头又起策马之声,眼底荡起丝笑意。他放开快要喘不过气来的凝宝,又捏捏她酡红的脸颊,笑眯眯地问:“这回不气了吧?”
凝宝刚喘匀了气就横他一眼,抓起一旁的灰兔毛大氅去对面的软榻上躺下,面冲车壁还拿大氅把脑袋也蒙住,打定主意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理——谁叫他总是耍无赖来着
然而,她都快睡着了瑞明也没说话,她就有点犯嘀咕了。偷偷拉开大氅扭头看对面……
他居然也裹着大氅面冲车壁躺着
“喂,你睡着了?”凝宝问了一声没人理,当即郁闷了。
她丢开大氅过去看,瑞明双目微阖呼吸沉匀,似乎已经睡着了。她愈发郁闷,轻轻推他一下:“不是吧,你真睡着了?”
瑞明眼皮都没动一下,只往里挪挪,拉大氅把头脸盖住了。
这是做什么啊?凝宝的郁闷立马变成了疑惑。她再推推他,语气就放柔了:“怎么了?”
他还是不吱声,又往里挪挪,几乎贴到车壁上了。
难道是生气了?可吃亏的是她,她还没说什么呢,他生哪门子的气啊?凝宝一头雾水地坐下来,试着去扯大氅:“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瑞明从里抓住大氅跟她较劲,就是不说话。
凝宝怕扯到他肩上的伤口,只好松了手:“你倒是说话啊,我到底哪里又得罪你了?”
大氅下的人终于开了金口:“卫戍真那么好吗?”。
没头没脑,弄得凝宝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该不是在吃醋吧?”
回答她的是一声不悦的冷哼。
凝宝眼角微微一抽:“不是吧,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反正我做再多也不是你的天赐良配”大氅底下传出的声音闷闷的,分明是在赌气。
凝宝无语了,敢情这家伙就是为了那四个字不高兴呢……刚还笑嘻嘻的,一眨眼就变这样了,男人的心思还真是难懂啊。
她想来想去,觉着还是不要丢着他自己生闷气的好,不然谁晓得他哪天又会翻出这笔老帐来跟她闹个没完。
正绞尽脑汁寻思该怎么打消他的疑虑,忽然间脑内电光火石地闪过个念头,她便忍不住一拍软榻跳了起来:“好啊你你居然用这招来拖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