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走了快一个时辰了,大冬天要去夜钓的两个人还在路上。
凝宝揉揉冻木了的鼻尖,下一次搓手生热,再伸出去就一只手虚虚笼在瑞明的鼻子上,另一只手帮他捂脸。
他的脸捂再多次也是冰的,她心疼得很,忍不住小声抱怨:“这湖未免也太远了点……不用休息下吗?你额上的汗都要结冰了。”
瑞明停下来半转了身瞧瞧后头,夜色迷蒙,村子早是只剩得团模糊的影儿。他长出口气,抬头看看无月无星却反常明亮的夜空,说了句“看样子明天还会有雪”,就又开始前进。
凝宝直觉这趟不会只是去夜钓那么简单,却什么都不想问,扯袖子给他擦去腻住了额发的汗,又搓手呵气继续给他冰冷的脸带去一丝温暖。
约模戌时时分,前方一直只有个朦胧轮廓的山峦终于清晰呈现在眼前。
山不高,树木稀疏,夜空与大地间浮着的那层妖异的淡淡白光将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
“湖在半山腰。”瑞明如此解释。
他拄着金双蟒杖沿着那条显是樵夫脚踩斧劈开辟出来的山道往上走,速度比先前慢,脚步却比先前轻快,如释重负。他甚至有了聊天的闲情,问她饿不饿困不困,说那个不知名小湖的所在之处是钟明告诉他的,钟明说早年来过此处两三回,这时节湖面该是冻上了,但冰不会太厚,因这几日雪少还出过两次大太阳;湖里鱼不多也不肥,但滋味很好,因湖畔竹子很多,竹叶落水被鱼啄食,鱼肉里也带着竹香。
凝宝本不觉得饿,他一说,她就忍不住咽口水了:“鱼竿可以现砍枯竹来做,我锦囊里的银红丝绳做鱼线也就将,可咱们没带鱼饵啊。大冷天的地都冻硬了,蚯蚓早都躲家去了,哪里抓到啊。不如在冰上凿个洞,弄个火把插旁边把鱼引来,我拿分水刺试试能不能刺上来几条。”
他笑,不赞同也不反对,只说一会儿你在岸边生火等着烤鱼就行了。
啥都不干等着吃可不是她的习惯啊,于是她立马申明说要是你能找到鱼饵,我也可以帮忙钓鱼的,而且我技术很好不是吹的。
瑞明对此深表怀疑:“你确定你坐得住?”
她反驳说坐不住还不是要等你钓到鱼我才有得吃?
瑞明不好正面打击她的积极性,遂点头应了。两个人说说笑笑像是忘了先前的事,山路崎岖、寒风刺骨也不觉得难熬。
树少草枯,鸟兽无踪,山风呼啸盘旋发出尖利的叫声,软布鞋在黏着冰屑的落叶腐草上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若是夜里一个人跑到这般旷寂荒凉的地方来,怕是不被冻死也会被吓死吧?凝宝想着就不由得要把身子更紧地贴住他的背,让那温暖更多些、再多些,多到足以筑起个小小的无形堡垒将他们两个牢牢护住,隔绝孤寂与寒冷。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多久,瑞明停住了脚步,躬身放她下来,指着前方笑道:“你看,果真结冰了。”
凝宝定睛一看,脸部肌肉就禁不住抽搐了几下。那也叫湖?丰乐的荷花塘都比这大好吧?放条舢板下去,一刻钟内起码能绕三四转,难怪这种天气都能结冰了。
她接过瑞明递来的金双蟒杖,小心翼翼地走到岸边用杖尖戳戳冰面。这都没使劲儿呢冰就裂了,拨开浮冰,湖水暗得瘆人,涟漪将水面上的倒影扯碎,森森好似鬼影。
她哆嗦了一下慌忙退后,裙角带落了枯草上的霜花,掉了些在鞋面上,莹莹白白,眨眼便融开,弄得月白绣鞋上的淡紫云翘花登时便成了暗紫色。
“这水里真的有鱼么?别是鱼妖吧。”凝宝小声嘀咕,回头去看瑞明,身后却没人了。
她唬了一跳,握紧金双蟒杖四处张望,但听不远处咔嚓咔嚓两声脆响,须臾便见瑞明施施然拖着两根枯竹过来了。
仅有半尺来长的小匕首异常锋利,他三两下就将多余的枝杈削个干净。
用不着她的银红丝绳,他从怀里模出卷不知什么线,割出两段一丈来长的来,一头系到竹梢上,另一头系上个早已扎好的拇指大的小布袋,鱼竿就算做成了。
凝宝接过一根来,把小布袋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皱眉道:“这是什么鱼饵?一股子怪味儿。”
瑞明笑而不答,甩竿将小布袋抛进水里去,竿尾往土里一扎,拢起那堆枯枝败叶,取了火折子出来点。
这样就算钓鱼了?凝宝丈二和尚模不着后脑勺。真能引得鱼来,没鱼钩怎么钩得住呢,拴条蚯蚓起码小鱼咬住了还有拽上来的可能啊。
她不住咕哝,瑞明却置若罔闻,专心生火。
竹枝难燃,更何况竹叶上还附着冰霜,他点了几次都没成功,凝宝就捺不住了:“我来我来只要你真能弄到鱼给我烤就行了。”
瑞明真个儿丢给她弄,她也确实称得上是行家里手,没多会儿,火舌就舌忝得竹枝噼啪作响。
火燃起来了,她却又发愁了:那一点点霜花在火的面前是不堪一击,但霜花一化,火里就逸出股黑烟,鱼上架的话,烤鱼变熏鱼,能不能吃还是个问题。
她的抱怨传进瑞明的耳朵里,他淡淡一笑,转身扬手一把粉末扔进火里……
奇迹发生了,火苗蓦地一矮又猛地向上一蹿,竟变成种极亮眼的蓝,边沿还带着些微的白。顷刻之间,蓝白消失,火苗仍是灼热的红,黑烟却不见了。
凝宝瞪大了眼睛盯着火堆发了会儿呆,又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会儿神,忽然嘿嘿一乐,不理火堆了,凑过去看他“钓鱼”,顺手解下大氅就想给他披上。
“等等。”瑞明拦住她,拔起鱼竿将小布袋拽上来,拎到火堆上烤了烤又扔回水里去,将竿尾照样往土里一扎,伸手就把她拉进怀里。
“这样比较暖和。”他笑着从背后抱紧她,大氅掉到地上也不管,只拿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发。
凝宝微怔之后便从善如流,使劲往他怀里贴贴,噙着笑眯了眼儿装乖乖猫。
不说话,这地方便显得格外静。静了,微小的声响也变得清晰可闻。
声响是从湖里传来的,仿佛水底起了风,旋动着上涌,搅得碎冰随着不断荡起的涟漪晃悠沉浮。
凝宝惊讶得很,颇想靠近些去看。瑞明却收紧了手臂,突然开口说道:“知道么?自离开西津,夜里你就一直睡得不安稳,我用了药,后来每天半夜又让钟叔把叶阳大小姐搬到另一张榻上去睡,想着这样你该是能睡个好觉了,可结果还是一样。前天你又哭着叫九喜的名字,昨天你又在梦里挣扎,弄得满头是汗,一直喃喃跟人道歉,说你不是故意的……阿宝,‘涤心’这种药只能疏肝理气尽量保住你的心脉不受损,并不能帮你化去心结一劳永逸。若你放不下,我纵是阅尽天下医书也帮不了你,你明白吗?”。
这些话来得突兀,他那低低的声音里还透出浓浓的伤感和无奈,弄得凝宝愣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桃花眼中掠过丝惊疑,她不由自主地僵直了背脊,抓紧了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她下意识地想要否认,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出口时却变成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些事我早就忘记了。”
是啊,每当她不小心想起那些事的时候,她都会暗暗告诫自己,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况且那些事不是想要弥补就能弥补得了的,所以错就错了,不要再想,不许再想,就当噩梦一场让它随风消散……
他在诈她,一定是的。
叶阳丽婷不可能被当成货物搬来搬去好几天还一点异样都没有发现,而她自认自控能力一向不差,如今白日里都不会再轻易去想那些事了,晚上怎么可能会在梦里哭泣惊慌,后悔那些无法挽回的事情呢?
“真的,你没必要诈我,我没有放不下。”凝宝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刻意用种轻松的语气说道:“我是很清楚我什么时候散的功、为什么会散功,也确是不想让你们知道才一直瞒着不说,但这跟那些事无关,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不曾想到要低头看看被火光映亮的水面,不然她一定会惊讶地发现,倒映在水中的那张俏丽面容上露出的表情跟轻松完全不搭边,反而满是心事被揭穿时的恼火、焦躁和倔强。
她以为她背对着瑞明就没事了,可她却忘了瑞明自从离开南斗,个子就如绷足了劲儿的春笋般嗖嗖往上蹿,如今已高出她一个头去,此刻又有火光帮忙,要借着水面上的倒影看出她的真实心境其实比嗑个瓜子难不了多少,更何况……这本就是他大老远把她弄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
瑞明叹口气,没有拆穿她的口是心非,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他松开一只手,指着水面上涟漪迭起之处,轻声道:“看,鱼聚过来了。”
凝宝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等着同他争辩,谁知他会来这么一句,好比重拳落空,弄得她懵了一阵儿才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涟漪密集得古怪,很快便如起了漩涡,尺把长的鱼接二连三跃出水面,将浮冰也撞得飞起来,
那些鱼像是昏了头,重重落在冰面上仍扑打着鱼尾挣扎着想要再跃起来,慌不择路要远离它们赖以生存的水……
“布袋里装的药名叫‘涣魂’,乃是‘涤心’掺入一味荷舒草和一味丁香籽研磨而成,非毒,水油皆可溶,遇热味道会散得更快,能让摄入者产生幻觉,看到自己最害怕的东西、最担心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那天晚上,我就是用这个取走了那两千多条性命的。”
瑞明忽然于她耳畔低语,语声平平,波澜不起:“于我而言,不是十恶不赦的人才杀得。不论是谁,只要他的存在对我想要守护的人是个威胁,那么就算对方是七爷,我一样不会手软,也不会后悔。”
清楚地感觉到怀中的人僵直了背脊,他眼神一黯,唇角弯时带出丝苦涩:“可我也会怕,怕你怕了这样的我,厌了这样的我,有朝一日,你会后悔当初遇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