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屋,瑞明就愣了一下。给这屋送热水的就是那个刚在亭子里给许画师伺候笔墨的婢女金果,方才到了锦芳苑,瑞明看她一脸疲惫便让她回屋歇着,此时她却立在凝宝身旁,贝齿轻咬下唇,似乎很为难的样子。而凝宝懒洋洋地窝在太师椅里,就这么面冲半敞的屋门大咧咧地泡脚,两边裤脚都撸到膝盖上了。
“你这是……”瑞明无奈地转身把屋门关上,回头又嗔怪地瞪她:“你也不怕有人撞进来瞧见。”
那婢女金果像是松了口气,抬眼飞快一瞥瑞明又低下头去,半蹲身给瑞明行了个礼,便去给瑞明倒茶。
“撞进来就撞进来了,我的脚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你还怕有人会起觊觎之心趁夜来偷了去么?”凝宝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瞧瑞明的神气,晓得他有话要同她讲,却是舍不得浪费了那盆热水,便让金果再打一盆来给瑞明烫脚,又吩咐:“顺便催下厨房,让她们快些将姜汤送到各屋去,省得一会儿人都睡下了你们又去敲门。”
金果如蒙大赦,爽快地应了一声就往外走。
她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和凝宝蓦然沉郁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瑞明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隔着高脚方形红木几坐下,自己动手倒了杯茶,轻抿一口,笑微微地道:“今儿你的战果不错啊,花帮主硬要跟七爷挤一屋,七爷竟然都没把他赶出来。你四叔好像也开朗随和些了,跟我哥和阿蛮有说有笑的。”
“那是,我是谁啊?”凝宝口中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明显放慢了脚步的金果,“你真当悦然大小姐我只会杀人?偶尔么,我还是会做做好事的。”
“杀人”二字一出,金果脚下便是一顿,凝宝眉头轻轻一蹙又舒展开来。见得金果出去将门带上,凝宝转过头来递了个眼神给瑞明:“那个许画师的身形举止我瞧着有些眼熟,可样貌和声音就……你看要不要让人查查他的底?”
不等瑞明有所反应,她又淡道:“防着点总比出了事再来后悔强——你说要是他没什么图谋,又何必戴了人皮面具混进这府里来?”
金果在外头听见这两句,脸色蓦地一变,想贴近门缝听得更仔细些,又怕停留得太久被凝宝发现,眼角余光觑见转角那边有个护卫正朝这边看过来,只得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她一走,屋里的两个人就沉默下来。寂静中,只听得见凝宝的手指轻叩桌面的声响。
须臾,瑞明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怀疑她和那个许画师是今上的人?”
“不是。”凝宝摇摇头,拿起茶来喝了一口,皱眉道:“不过那个许画师我在府外一定是见过的,而且是我到了北宣之后的事,可是那张脸我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都知道他十有八九是戴了人皮面具了,还看脸做什么?”瑞明想了想,道:“你当初容貌大变,阿蛮却能从人群中很快认出你来,想必是你的随身物品、言行举止和一些小习惯都没有改变……你印象中,有谁是跟那位许画师的言行举止相仿的?”
凝宝眼睛一亮,当即回想今日所见,再将那位许画师的身形步态言行举止与来到北宣后认识的一些人做对比,很快便得出了结论:“姓苗的那个鳏夫,就是安平巷里租房子给咱们的那个房东。”
话出口,她猛然间意识到其中的问题,险些跳起来:“他没死”
瑞明忙嘘了一声,指指门那边。
凝宝摆摆手:“不妨事,她虽也是个练家子,但她的轻功还不至于瞒过我的耳朵。”不过经他这么一打岔,她的心情倒是平静许多,梳理一下思绪,眉头又止不住要往一处凑:“六叔说安平巷的八所宅子都记在那个姓苗的鳏夫名下,结果那天晚上八所宅子有七所被浇了桐油,唯一没有发现桐油的只有我们租的那一处……下手的人的目标是我们两个?而且恰好是在他出门之后才动的手?如果不是,下手的人的目标是他,那么烧他住的那一所宅子就够了,何必大费周章把其余的空宅子也烧掉?况且桐油不是淋在巷子里,而是各所宅子的主房偏厢里都有,对方既然能进屋,要杀他轻轻容易,烧几处空房子做什么?”
瑞明略一思索便断言:“对方的目标肯定是我们两个,倘若这位新进府的许画师真就是那位苗大叔,那么下手烧房子的不会是别人。”
可是今上怀然不会要凝宝的命,那些江湖人上次受足了教训,杨尚同抱着凝宝能帮他将儿子从京都救出来的希望,绝不会出尔反尔向今上通报凝宝在西津所做的事,有他率兵押着金子“陪”着江湖各门派的使者前往南斗与西津交界之地赈济灾民劝他们回故土耕种抗灾,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西津王和世子羽翼已折,财宝已失,要反水投向今上也要想想自己对今上还有多少利用价值,至于派人暗杀……西津王府的护卫总领管召早是弃暗投明每隔三天就给乐平递密信报备西津城里的情况,他连惹恼凝宝的徒弟的胆子都没有,难道还敢惹恼凝宝?
这么一来,事情就奇怪了……
“你十多年没回北宣,当日我们与他也就是见过两三面,何曾得罪过他?若他身后还有主使,夏侯王爷已经派快马送信给今上报知你病愈归来的消息,想来不日就会有着你尽快继承家主之位的圣旨来到,族老会的人也会赶来北宣观礼……谁会在这种时候敢冒着成为众矢之的的风险来杀你?还是在你家的地盘上动手?”
“……难道是我小时候得罪过的人?”凝宝突发奇想,“但是那时候我除了去大狱,连府门都很少出,一出去必定是护卫成群,谁敢来跟我搭话啊,我就是想得罪也得有机会不是?”
她说着说着就不说话了,抿紧了唇,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神阴晴不定,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瑞明瞧她那副表情,顿时猜到了几分,轻声道:“不会是你的叔叔们。”
凝宝一怔,却是看着他不吱声。
瑞明笑了笑:“你既是什么都记起来了,那么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对你又如何,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再者,凭他们今天的态度你也应该看得出来他们已经认可了你在家中的地位,就算有些不适应亦在努力地消除芥蒂走到一起来,又怎么会继续在背后对你不利呢?”顿一下,又道:“就算你不相信他们对你已无敌意,为了杀一个人就纵火毁屋险些祸及半个城这等没脑子的人才干得出来的事,你觉得像是他们的手笔吗?”。
凝宝眉头一舒,不好意思地笑着敲了下自己的额头:“我真是蠢,竟然连这个都还要你提醒才能想到。”
心放下来了,踏实却还是谈不上。所有有嫌疑的人都排除之后,看似简单的一件事忽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复杂难解的大谜团。
“真想把他和金果都叫来直接问清楚,可要是这府里还有他们的人……”打草惊蛇,万一其余的人发现不对隐藏起来,他日她怎么能安心去京城接爹娘?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事,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她不怕明刀暗箭,却不能不替她的爷爷和她的叔叔婶婶们想一想。
“什么事都得考虑周全了才能去做,前瞻后顾,只怕身边的人为着自己的一个失误有什么闪失……这就是一家之主的烦恼吗?”。凝宝苦着脸喃喃自语,“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总羡慕有家的人,现在又觉得还是一个人过活容易些,起码不用费脑子。”
瑞明嗤地笑出声来:“你试试去七爷、你爷爷和你几位叔叔的面前说,看他们不暴起打得你满地找牙。”忽然想到一件事,眼中笑意更深:“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叮嘱你,那句什么自你会认人起你看到过的听到过的都不会忘记的话以后你没事就不要再说了,说多错多,万一哪天你爷爷心血来潮真要你给他讲讲从你跟他第一次见面到你离开王府前的事,你怕就不止会被你家里的人打到满地找牙了。”
她整个人一僵,猛地扭头看着瑞明,一丝惊疑飞快地从她眼中掠过。仅是一瞬,她又换上一脸笑容,还是很无辜很甜美的那种:“啊,什么?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诶。”
瑞明本是诈她,现在却是可以完全肯定了,想想夏侯临辉他们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再看看她现在那副表情,一时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还不忘将笑声压到最低。
凝宝努力维持着的甜美无辜笑容在他压抑的笑声里越来越僵,渐渐变形、消失,最终她丧气地放弃了抵抗,气哼哼地灌了口茶,撇嘴道:“嘁,有什么好笑的?我就不信那种情况下你还能想出比这更好的法子来。何况我也不全是骗人,我还是记起好些事来了。”
终于承认了瑞明瞧着她那坏狐狸被揪住了尾巴还试图回头咬人一口的样儿,笑得愈发厉害。
他不搭腔,只拿眼觑着她发笑,凝宝是恼也恼不起来,怒也没理由怒,绷着脸装生气强撑了一会儿,到底是撑不下去,举白旗投降了:“行了行了,我认输,你别再笑我了。”
瑞明竭力把不断上冲的笑气压下去,低声问她:“你当时怎么会想到用这招的?你就不怕他们不信,真让你把那几年的事细细说给他们听?”
凝宝搓搓有些发烫的脸颊,瞥他一眼,不答反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唬人的?连七爷都相信了,凭什么你就不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