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明反应过来便惊得险些失手打了茶盏。七爷生怕凝宝对薛长子下重手，不但要求夏侯临辉援手，还动用了多闻阁的人前去找寻，足以证明薛长子这个人在七爷心中的分量不轻。凝宝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如果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他日查清薛长子是清白的，那么凝宝与七爷之间恐怕又会生出芥蒂……
“你怎么知道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没有真凭实据……”
他话才说到一半，七爷就摆手道：“让她说。”
眼神阴郁，不知是心里有底还是打算抓凝宝话里的漏洞。
面对七爷审视的目光，凝宝仍是坦然如初：“真凭实据我暂时拿不出来，但我今天既然敢在你面前这么说，就算族老们、多闻阁的大主事们和薛长子都来了，我也是这个话。”
她喝口茶润润嗓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包哥和桂大姐的坟就在北郊黄杨树村的后山上，离薛长子约我见面的桥头不过一里来路，多闻阁耳目灵通，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两位大主事我虽不曾得见，但七爷你手底下有哪个是脑袋不灵光的？七爷你急昏了头一时想不到那上面去，难道多闻阁那么多聪明人就没有一个人能想得到？去到桥头见不到人就转回城来报说找不到，这就是多闻阁的本事？多闻阁号称耳目遍天下，京都并四地主城全在他们的监视之中，只要买主出得起价钱，有什么消息是多闻阁拿不到的？可而今仅是在小小一个北宣城里找一个带着孩子的男人，他们花了那么多天的工夫竟然一无所获？再退一步说，七爷你把薛长子带在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就不信你一点都不清楚。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对他没有提防之心，你也不会在族老们到来之前要他送明扉回丰乐，不是吗？”。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她扬眉一瞥七爷，笑笑地道：“我曾经去过你在丰乐镇的另一个栖身处，你放在卧房床尾暗格里的三本册子我全都看过，我历年来接单到各处驯教，每一日我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上头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说你与我血脉相连，当初我又那么依赖你，你对那样的我都放心不下，你对薛长子会是十足信任，不派人盯着他？”
七爷没防着她会突然揭出一桩事来，震惊之后即赧然，别过脸去干咳一声，小声嘀咕：“是了是了，谁也不如你厉害，旁的不逼不肯学，偷鸡模狗倒是无师自通。”
凝宝瞅着他嘿嘿一乐，也不反驳，接着前头的话头说下去：“就算七爷你对他真是信任得不得了，没特意派人盯着他，当**是派了马车送他和明扉出城的吧？六叔对北宣城防看得极重，纵是王府中人进出城也不能破例不检放行。今儿城卫没跟咱们这些打头的要身份牌，可府里的马车不是也在城门那儿停了一会儿，管事向城卫报上跟车人数之后，又开车厢门当着城卫的面点了一回人才过城门的吗？多闻阁里有那么多‘旁听’高手，要从城卫处拿到记录能有多难？他们若是一时不慎跟丢了人，要想补救，拿记录来一翻，发现薛长子和明扉没有离开北宣城，照实报给你知道，依你的脾气，你会在这节骨眼上丢下大局去处置他们？他们拖了那么多天，直到你过问才去查薛长子有没有出城，于公说不过去，于私么……那就不大好说了。”
七爷眼神一冷，咬牙道：“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多闻阁里有人在帮他……不但给他找了藏身处，还替他多番隐瞒拖延时间。”
瑞明一想通其中关节，也不禁眉头紧锁。见七爷说了那一句便敛口沉吟，还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为难。
他只道七爷对他尚有戒心，昨夜虽是与他挑灯长谈，但真正涉及到鬼门的事，还是这种让七爷脸上无光的事，七爷更愿意同凝宝两个人私下商量。说实话，七爷让不让他做这个鬼门之主他都无所谓，比起接手一堆陌生的刺头儿，他认为带着温然肃和那帮已是死心塌地跟从凝宝的前西津王府的护卫死士，联合孟雪俊与花之云，重新替凝宝打造一把能够为她所用为她护航的“尖刀”来得更妥帖更保险。哪怕七爷要把鬼门交给别人呢，只要对方安安分分吃自己那碗饭，别在凝宝身上打主意，他也不会闲极无聊跟人过不去，可现在看来，这个鬼门之主的位置他不要也不能让它落到别人手里……
瑞明一念及此，当即起身拿起茶壶，道：“你们聊着，我去换壶热茶过来。”
七爷心中一松，正想顺水推舟应了，扭头却见凝宝正睨眼瞅着他，俏生生的脸儿如同落了霜，左眉挑得老高，半点笑色也无。七爷自打在北宣城里跟她碰了面，吃她的苦头也不止一次，对她如今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她会摆出这种脸色来，那就是心里不高兴了，他真要由着瑞明走了，下面的话也不用说了，她肯定立马甩脸子走人的。
眼看瑞明就要到门口了，七爷忙佯作不悦板起脸来低斥：“换什么茶，赶紧过来坐着等家主承袭仪式过了你就要接任鬼门，现在不好好听听，难不成日后你还要我时时在你旁边提点你么？”
瑞明于心底暗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为难地看看凝宝，见她点头，才回来坐下。这举动若在平时，七爷看见了只会高兴，哪有挑刺的理儿？此时却觉得碍眼得很，一时忍不住就迸出句：“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还要看女人的脸色吗？”。
话出口就惊觉失言，扭头一看凝宝，只见那双妖娆的桃花眼已是微微眯起，左眉挑得愈发高，半边嘴角扬出个令他头皮发乍的弧度，坏狐狸味儿十足……大事不妙，她又要出怪招
七爷想讨饶又拉不下脸来，尴尬地模模鼻子，干笑一声，硬着头皮跳过这节把话题往正道上拉：“你说的那些顶多只能说明薛长子有异心，他与多闻阁的两位主事之间有猫腻，但要是凭此就断定他同族老会有关系，那就太草率了。”
凝宝也不揪着他那句话发挥帮瑞明把面子找回来，收起那一脸叫七爷心里发怵的古怪笑容，揉揉眉心，阖目靠着椅背缓了缓神，慢吞吞地说道：“所以那些只是其一。其二么，薛长子若是同族老会毫无干系，别说他还没坐上鬼门副驭主之位，就算现在鬼门全在他手里，鬼门是七爷一手建起来的，你既然能把鬼门交给他，难道你会没办法把鬼门再从他手里拿回来？他背后若无所倚仗，单凭多闻阁那几个暗地里襄助他的，再过个十年八年他都未必有胆子跟七爷你叫板。可你瞧瞧，他现在胆子多大啊，你还没放手让他飞呢，他就左一出右一出地跟你讨价还价了……敢问七爷，你认识的哪位有这个底气给他撑腰啊？要是给他撑腰的是太上皇或是今上，别的不说，就我让那些江湖人打着夏侯霖羽的名号拿西津王的那些金子去赈济灾民这件事，京都那边会直到今天也没有动静，还能让我们像现在这样悠哉悠哉地坐在这儿说话？”
她冷笑一声，睨眼觑着七爷：“我今儿在包哥坟上乍听见薛长子说那些话的时候也没想到那上面去，就觉得奇怪，他在你身边不是说不上话的人，你的脾气他应该很清楚，他正大光明地求你，你未必会拒绝。若要万无一失，他提前给我和流香姐通个声气，明扉那孩子跟我和流香姐虽是不如跟他亲近，但好赖我们都在一处待过，我们三个一起求情，成功的机会不是会大很多？为什么他不找流香姐，独独找上我？既然有心要我帮忙，上回那档子事他就算推不掉也不该那么不遗余力吧？我跟他交情有多好？我在坊里跟他说过几次话？他跟包哥是好朋友，他就笃定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不会跟他计较？真是好笑”
早在她那一句“敢问七爷”出来的时候，七爷就对薛长子这个人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要怪只能怪他识人不明，打雁的倒被雁啄瞎了眼睛。他沉吟片刻，不问凝宝，却转去问瑞明：“你怎么看？”
瑞明想了想，照直说道：“其中内情我所知不详，不敢妄断。不过听阿宝这么一说，薛公子与族老会有来往是肯定的，至于薛公子是不是族老会安插在七爷身边的暗人，我不敢肯定。”
钟明曾经在多闻阁里做过几年的“耳朵”，单看他的身手和随机应变的本事就可以知道能进多闻阁的人绝非省油的灯。既然前些年凝宝出外驯教的一举一动，多闻阁都能如实报给七爷知晓，那么从昆岚山下来，凝宝的行踪一定也在多闻阁的监视之中。
薛长子可以从多闻阁中拿到关于凝宝这几个月来的行事记录，没有人支持他，他没有足够的把握既拿到鬼门的大权又不会受到七爷的制裁，他绝对不会在这时候让七爷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