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细碎的雪片从天而降，家家户户都将丹红辞旧鲤鱼灯挂了出来，红灯映白雪，说不出的喜庆。
一年之末，纵是福民署也给孤儿和寡老奉上了丰盛的年夜饭，北宣王府的年夜饭自然更是丰盛异常。只是连福民署都给无家可归的人们准备了米酒御寒，北宣王府紫萱苑正厅的饭桌上却是加了黄酒佐味的菜也不见一道，更别说北宣名产相思醉了。
小明扉还以为这回过年可以趁着人多浑水模鱼尝尝七爷从不许他沾的酒是什么滋味，见桌上鸡鸭鱼齐全却偏偏不见有酒端上来，不禁大为失望。无视夏侯楚峰的冰山脸，捉住这位新上任的师父的衣袖晃了晃，扁着嘴问：“师父，你们吃团圆饭不喝酒的吗？”。
凝宝耳尖听见了，看看桌上，也诧异地道：“是啊，大过年的，怎么都该上点酒的啊，我不喝爷爷不能喝，七爷和叔叔们也想喝两盅的吧？”
满桌的人除了她和小明扉，皆是闻“酒”字色变，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地否定：“不，我们不喝酒”
那种整齐划一的毅然决然让凝宝立马就明白了桌上无酒的原因。作为令众人闻“酒”字生畏的始作俑者，她相当惭愧，总觉得大伙儿看她的眼神里多少带着点谴责的意思，便低头把碗里的鸡丁和熘肉段当饭扒，把嘴塞得满满的，死活不肯再开口了。
还好席上活宝不缺，有乐平和夏侯楚焱说笑话，流香和刘成万凑趣，还有个小明扉引人喷饭的童言多多，这顿年夜饭大家也算吃得热闹快活。
吃过饭，本是要大家伙儿一起守岁的，可夏侯临辉与七爷瞧着凝宝笑得讪讪，明显还在为之前醉酒的事烦恼，便一个拉了瑞明来这边，一个叫了夏侯楚恩去那头，都要他们领着凝宝出府去城里看除夕灯会。三弄两不弄，又差点变成举“家”出游的大事件，到最后夏侯临辉和七爷一合计，三个老的同七爷留守，让那群小辈都出去陪凝宝逛灯会散心。
凝宝明白他们的苦心，暗暗懊悔自己不该在这么喜庆的日子为着那样的小事不高兴。大冷天的她本来不想出去也只有顺水推舟应了，定定神，深呼吸，临走前给那几个担心她的长辈一个灿烂笑脸：“我们会在子时前赶回来守岁的，你们要是困了就先眯会儿……哦，对了，刚吃饱饭，别睡实了啊，不然肚子要疼的。”
流香笑着拍她一下：“行了，就你最孝顺，要出去玩还忘不了学老妈子唠叨一回。”
一句话说得大家伙儿都笑起来。
大管家亲自把一行人送到府门口，凝宝执意不肯带护卫出行，他便叫了几个机灵乖觉的小厮跟着去，还乐呵呵地给凝宝解释：“大小姐要是买了什么，总得有人拿吧？大小姐自己拿着就不好逛灯会了。”
凝宝却不过这好意，又见叶阳丽婷和小明扉两个激动得很，想着旁人也许不会买什么，这俩倒说不准，便允了那四个小厮随行。
依她看来，这天寒地冻的，人都宁愿躲在暖和的屋子里吃年糕侃大山，就算北宣城里照往年的惯例举办除夕灯会也热闹不到哪里去。谁知到了茱萸大街上一看——
赫街道两旁的铺子是关了，小商小贩却不少，街上的行人更是多得叫人惊讶。还有许多排列成行的竹架子，高矮不一，但全挂上了各式各样的彩灯，很多灯下贴了红纸条，有的纸条上写着半副对联，有的写了一句诗，有的则是写了谜面等着人去猜谜底。
凝宝对北宣城不陌生，对除夕夜北宣城里的这种景象却还是头一回见，惊奇地瞪圆了眼睛东张西望，把她的六叔夏侯楚焱给逗乐了：“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每年除夕夜城里都是这样子的。大家伙儿一年忙到头，也就这天晚上可以轻松下了。”
凝宝正好奇地看着街上那些大媳妇小姑娘。她们当中的很多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如雪纯白的帏帽，却与寻常的帏帽大不相同。嫁了人的女子戴的那种是顶不封口的，高耸的发髻露在外头，待字闺中的姑娘们戴的则是尖顶的，但无一例外的，两种帷帽的帽檐下都垂了四幅白纱，长长地直拖到鞋面上，几乎把整个人都笼住了。风一来，白纱轻扬，便显得人身姿袅娜，飘逸如仙。闻言也没多大反应，顺口就道：“以前我又不能随便出府，哪里有机会在除夕夜出来看灯会嘛？”
她转头继续盯着人家头上的雪笠帷帽看，还拉住走在她旁边的夏侯楚恩问道：“二叔，那个帷帽哪里买得到？真好看，我也想戴一回。”
夏侯楚恩微怔之后便莞尔，很爽快地道：“你不嫌戴着那个碍手碍脚的话，赶明儿我做一顶送你。”
“做一顶？”瑞明愕然，“难道这种帷帽是买不到的？”
凝宝也诧异了：“是啊是啊，戴的人那么多，总不会都是自己做的吧。”
“也不是自己做的。”夏侯楚翔插嘴道，“这个啊，叫平安笠，不能自己做，得家里的父兄亲手做的才行。”
这是北宣本地的风俗，每个生长在北宣的女子，无论贫富，只要家中有长辈兄弟在的，一生中都会得到这样两顶平安笠。未嫁时，由兄弟做来送给姐妹，叔叔送给侄女儿，等到出嫁了，便由父亲做来送给女儿，爷爷做来送给孙女。女子逢灯会出游时便会将它戴上保平安。虽说只是个意头，却也代表着能拥有这种帏帽的女子在家得长辈关爱、得兄弟相护，若有人敢冒犯，此女家中定会有人为她出头……
凝宝难得对这种女儿家的玩意儿感兴趣，夏侯楚翔又存着点将功补过的心，一时忘了她听到这些话后会有什么反应，将那平安笠的来历、意义细细说给凝宝听。直到流香暗暗拧了他的胳膊一下，又朝凝宝那边努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他才发现他那个比同龄女子瘦小许多的侄女儿低着头，唇抿得紧紧的，似乎很是沮丧。
他想通其中关节，心底不由陡地一震，想要补救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正自懊恼，忽然听得夏侯楚峰淡道：“前几天我做了一顶，怕你不喜欢才没给你……哦，父亲大人也做了一顶，不过七爷说白惨惨难看得紧，你戴上了会衬得脸愈发黑，出去叫人瞧见怕是要笑你雪里黑，何况是等你成亲的时候要给你的，染成大红才够喜庆，便把那顶抢去了，到今天还没还回来。”
耶这闷龙跟他们兄弟几个在一起的时候都总是阴沉着个脸，八竿子都打不出个屁来，怎么一有凝宝在，他就频频破例了？这会儿居然还会趁机示好了
不过，他把七爷跟老爷子私底下说的话也讲给凝宝听不大好吧？再有……老爷子做平安笠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七爷和老爷子说那样的话也不背着他吗？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说老爷子打算……
夏侯楚翔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蹙，他偏头看向走在凝宝旁边的二哥夏侯楚恩，夏侯楚恩恰也朝他看过来。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便双双回头望向和乐平、花之云等人走在后面的夏侯楚焱。
还未等他们看清夏侯楚焱脸上的表情，突然听得凝宝恶狠狠地说道：“什么？那是爷爷做给我的平安笠，他凭什么要抢去？”
他两个顿时一惊，再看凝宝，这丫头先前的沮丧竟已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恼色，走在她身旁的夏侯楚恩和瑞明都能清楚听见她磨牙的喀喀声：“抢了我的东西，竟然还敢在背后说我坏话……什么叫我戴上了会衬得脸愈发黑？什么叫出去叫人看见怕是要我雪里黑？我脸黑不黑关他什么事？我们一家子除了二叔和他，谁的脸有多白？就他也不过比我白了一点点，有什么了不起的？”
忽然间，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一个箭步蹿到夏侯楚峰面前，转身拦住他的去路，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抬头看向夏侯楚峰时，面上的恼色便换做了焦急：“四叔，你给我的做的那顶没被他抢去吧？我可不要什么大红色的，我就要白色的别人的是白色的，我的也得是白色的”
说到末一句，她那表情就像是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一样，又可怜又可爱，陪同出游的一行人十个有九个看傻了眼：这还是演武场上那个威风凛凛霸道狡猾的一家之主么？这根本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小鬼头吧小鬼头……
连向来很能控制自己情绪的夏侯楚恩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夏侯楚峰这个挑事的却淡定依旧，瞥眼别转脸忍笑的瑞明，面无表情地把拦路的凝宝拉到身旁来：“这是在街上，不是在府里。”
不等凝宝瞪眼，他蓦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嘴角微弯，竟是笑了：“放心吧，我帮你藏得好好的，他想抢也找不到的……别人有的，你一样都不会少。”
他那一笑温柔至极，浅灰色的眸子似也盈着暖意，直如艳阳融冰，春风化雨，让凝宝都看得呆了。
……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纵是这一行人小心保持队形防着被人流挤散，到头来还是白用功——凝宝吃了夏侯楚峰给的定心丸，转恼为喜，兴冲冲怂恿众人去猜灯谜对对子赢那些漂亮花灯。可等瑞明帮她拿到了她想要的那盏金色的云翘送喜灯，再看四周，夏侯楚峰等人竟是连人影都没了。
“咦，人呢？人呢？”她一手扶着瑞明的右肩踮起脚来四处张望，赢到花灯的喜悦都被惊惶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