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汉等人出了庄院,马不停蹄地赶夜路,前半夜一直未歇,终于在丑牌时分到了无锡城附近的一处镇甸,寻了家客栈歇脚。
到得次日日上三竿处,众人方才醒来,也不急着赶路,打算第二日清晨再启行。盘算已定,罗暄提议众人去蠡湖游玩一番,众人轰然叫好,争前恐后出了客栈,奔无锡城西郊去了。
蠡湖是太湖延伸至无锡境内的内湖,又名五里湖,蠡湖之名的来历有两说:一说这湖形如瓠瓢,而“蠡”这字便意为瓠瓢;二说春秋时期,越国大夫范蠡协助勾践兴越灭吴之后,功成身退,化名为鸱夷子皮,与西施及众门徒于五里湖旁结庐而居,其间常与西施相偕泛舟游于湖上,后人为纪念范蠡,又称五里湖为蠡湖。此二说各据道理,互不相让,莫衷一是,这蠡湖的名目究竟如何而来,委实难以考究。
一众人信步行于湖畔,郝汉和喻雨芙远远地并肩行在最后。郝汉自从嘉兴启程以来,这一路上一有空暇,便跟着喻雨芙学手语,此时已学得差不多,喻雨芙打几个手势,郝汉便可理会她的意思了。
黄昏时分,众人行到蠡湖的鼋头渚。鼋头渚是太湖第一名胜,山水秀丽,闻名天下。此刻夕阳西下,暮霭之下的鼋头渚更是别有一番风韵,只见那少女晕颊也似的绛红湖面上,荡漾的波纹如胭脂般缓缓抹开,波光幻化迷蒙之中,远近鸟屿沉浮不定,半空中,孤鹜迎着流火一般的暮霭红霞振翅高飞,岸边柳影拂水,旖旎如画,众人只瞧得叹为观止,唏嘘不已。喻雨芙少女情怀,此刻美景当前,又有心上人在旁相伴,不由地心头沉醉,如浸绮梦之中,只愿这一刻能够永恒无尽。
众人在鼋头渚游玩了半个时辰方意兴阑珊,正要回去,忽然一阵喧闹吵嚷之声传来,似是有人争执,众人循声望去,见不远处围了好多人,正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不知发生了何事。
罗暄笑道:“走,咱去凑凑热闹,说不定有闲事可管。”
众人走到跟前,见人群围得密密麻麻,瞧不见场中的情形,于是便往里挤去,忽听一个破锣似的嗓音嚷道:“小娘子,赶紧跟咱回衙门,伤了人还想拒捕吗?我们县老爷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念在你是个弱女子,可免去你几记脊杖。”跟着便听一阵叮当之声,似是这人抖出了镣铐。
另一个声音笑道:“我说平三,这秀才说这小娘子掰折了他的胳膊,你信吗?虽说这秀才手无缚鸡之力,可也不至于栽在个娘们手里罢。”
又一个声音道:“哎呦,差大哥,我说的可都是真的,这位姑娘卡擦一声,就将我的左手拗断了!不信你问旁人,许多人都瞧见了。”
先前那人道:“嘿,你这秀才,爷们问你话了吗,哪轮到你说话了,案情如何,难道爷们我瞧不出来了吗?”
那破锣嗓门笑道:“老白,你瞧这小娘子带着孝,还一脸冷色,准是死了丈夫,成了怨妇,一肚子怨气没处撒,便撒在这倒霉秀才身上。”
先前那人道:“我说不然,你瞧她这细皮女敕肉、我见犹怜的俊俏模样,哎呦呦。”跟着听他咽了咽口水,续道:“她能折断男人的手臂?我可不信。”话音刚落,便听卡擦一声,这说话之人惨嚎一声,怒道:“反了,反了!连官差都敢打,简直目无王法!你这女子,当真这般狠毒,等我们捉了你回衙门,定要县老爷好生炮制你!哎呦,可疼死我了……”
叶衡一众人拨开围观的人群,见场中站着两个官差、一个文士和一个女子,那个体格瘦瘪的官差一脸痛苦之色,左手扶着左臂,左臂已被拗断;另一个身材健壮的官差手中提着一只生铁镣铐;那个文士面皮白净,左臂也已折断,龇着牙,面额直冒冷汗,似乎极为痛苦;而那个女子,众人待看清她样貌,登时愕然,只见这女子容貌艳美,面如冷霜,头上还系着一条白色孝带,竟是干云庄的大小姐钱珺瑶。
此时那健壮官差正要将镣铐往钱珺瑶的手上扣去,叶衡上前一把抓住这官差的手腕,道:“这位差大哥,有话好好说。”这健壮官差只觉手腕好似被一只铁箍牢牢束住,半分挣月兑不得,心中大是吃惊。
钱珺瑶见叶衡突然站出来,颇觉诧异,道:“怎么是你?他……喻堡主也来了吗?”叶衡道:“堡主他尚在伏牛山,他差在下回江南办些事。”钱珺瑶脸上现过一抹失望之色,道:“原来如此。”叶衡道:“钱小姐怎会到无锡来?”钱珺瑶面颊竟微微一红,低声道:“我也要去伏牛山。”
那被抓住手腕的健壮官差见这二人自顾自地问答,既不理会他,也不松开手,不由地心头大恼,破锣似的嗓门又嚷开了:“你们是何人?竟敢跟官差动武!”
叶衡道:“小民是个无名之辈,说出来怕差大哥也不认得,不过这位钱小姐却是个大人物,她父亲钱万里是江浙这一带有名的绸缎商,想必两位差大哥都有所耳闻罢。”
两个官差心中一凛,钱万里这个人他们岂止有所耳闻,简直是如雷贯耳,心中均是暗想:“干云庄钱家的绸缎生意几乎遍布整个江南,江浙两地的知府、知州哪个没收过他的好处?这样的人物可万万得罪不得。”
那体格瘦瘪的官差面色一转,忍着痛赔笑道:“原来是干云庄钱老板的千金,不知钱大小姐怎么有雅兴跑到咱无锡来了?您来了也不知会咱知县老爷一声,知县老爷若是知道,肯定派小的们来保护钱大小姐了,也不必遭这穷酸的骚扰。”他也不再追问个中缘由,冲那文士骂道:“你这酸丁,竟敢冲撞钱大小姐,跟咱走一趟罢!”
那健壮官差卡擦一声便将镣铐扣在了这文士的手腕上。文士吓得脸色发青,大叫冤枉,心中极是纳罕:“这两个官差明明方才还向着我这一边,怎地一转眼就变脸了。”
瘦官差道:“钱大小姐,小的们还要回去交差,就不叨扰钱大小姐了,钱大小姐可有什么话要小的带给知县老爷?”
钱珺瑶漠然道:“不必了,我明日便走。”
瘦官差点头哈腰,道:“那小的们便告辞了,您玩好。”说完便转身走开,那健壮官差跟在后面,拉住镣铐,将文士往无锡城的方向拖去。那文士拖着行走,口中兀自不停,一会喊痛,一会叫冤,声音渐渐远去了。
钱珺瑶对叶衡等人一一见过礼,众人问起方才之事,钱珺瑶将始末娓娓道来。原来钱珺瑶料理完父亲钱万里的丧事之后,便一直在家守孝,但她一想到父亲死于非命,大仇尚未得报,便寝食难安。权衡之下,决定赶赴伏牛山,与中原武林各派一道讨伐璇玑教,为父报仇。她临行之前,从绸缎庄支了十万两银子,打算用以资助中原各派,又雇了跃马镖局二十几名镖师、镖头随行护送。今天她与跃马镖局众人赶了一天路,于日晡时分到得无锡城,便在无锡城中寻了个客栈,准拟歇宿一晚,次日清晨继续赶路。吃过晚饭后,钱珺瑶一个人呆在客房中,百无聊赖之际,思及亡父,心中悲怆,便独自一人出了城,来到这湖岸边散心。她容貌姣丽,难免引来游人艳慕眼光,她也浑不在意,一个人绕湖而行。行到这鼋头渚时,一个文士见她美貌,登时看直了眼,这文士自恃有几分风流倜傥,意图一亲芳泽,便凑过去搭讪。钱珺瑶本就心中不快,这文士却不合时宜地来惹嫌。钱珺瑶见文士一副不安好心的轻佻之态,登生厌恶,不予理睬。这文士却偏不识趣,涎皮赖脸地缠着,尽说些酸不可耐的话。钱珺瑶不堪听取,实在烦恼不过,便以擒拿手法扭断这文士的胳膊,周围旁人见状,也不明就里,急忙去报了在附近巡游的官差,之后的情形便是众人方才所历之事。
钱珺瑶道:“先父不幸见背,小女子本打算在家守孝三年,可如今中原正道危难,先父的大仇又未报,小女子委实没法安耽,是以只服三个月孝期,就从家中出来,打算去伏牛山会齐各位豪杰,资助喻……资助中原各位豪杰讨伐璇玑教,略尽绵薄之力,也好早日为先父报仇。”
叶衡道:“我们也正要赶往伏牛山,钱小姐何不与我们结伴同往?你身携带巨资,一路上甚不方便,虽有跃马镖局护送,但多些总是妥当些。”
钱珺瑶道:“叶大侠一番美意,小女子怎敢拂逆,却不知叶大侠与诸位今夜在何处歇脚?”
叶衡道:“我们在无锡城附近的一处镇甸住宿。”
钱珺瑶道:“我与跃马镖局的众位镖师住在无锡城中的客栈,那我们明晨卯时在无锡城北门取齐如何?”
众人计议已定,又叙了一会话,其间钱珺瑶不经意间总是问起喻霄麒的近况。天色渐暗,几人暂别,各归客栈。
回客栈的路上,郝汉和喻雨芙还是行在众人最后面。喻雨芙冲郝汉打手语道:“那个钱姑娘好像十分爱慕我哥哥。”郝汉闻言微奇,道:“这话从何说起?我怎没瞧出来?”
喻雨芙嫣然一笑,打手语道:“女孩子家的心事你怎么会懂?”
郝汉搔头笑了笑,道:“不过这倒也不稀奇,你哥哥那么厉害,那么有本事,一定有许多女子爱慕他。”
喻雨芙忽地神色黯然,打手语道:“可惜哥哥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谈儿女之情了。”
郝汉奇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他要忙江湖上的事,无暇顾及儿女之情吗?”
喻雨芙摇了摇头,打手语道:“哥哥心中有个结打不开,十多年前哥哥爱上了一个女子,可是那个女子后来死了。”
郝汉心头蓦地一颤,惊道:“死了?”
喻雨芙继续打手语道:“哥哥爱上的那个女子是位富家小姐,他们二人两情相悦,可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位富家小姐的全家都被人杀死了,宅院也被一把大火烧尽,官府查无实据,只推说他们家生意做得太大,惹来了旁人眼红,被那些人雇来的凶徒灭门了。”
郝汉沉吟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事,道:“你说的可是*年前泰升商号的大东家薛仁宝一家被灭门之事?”
喻雨芙颇有诧异,打手语道:“你怎么会知道。”
郝汉道:“这桩案子在当年可是震动江南的大案,我在泰州厢军当差之时,常听旁人说起。听说这桩灭门案官府一直没查出凶手,至今悬而未决,还是一桩无头案。”
喻雨芙点头道:“哥哥心仪的那个女子便是薛仁宝的女儿,名叫薛梦泽,她死了之后,哥哥很伤心,发誓今生不娶,从此也不再对其他女子动情了。这些年来,哥哥一直在追查当年薛家灭门惨案的凶手,可是始终没有头绪。”
郝汉喟然叹道:“你哥哥可真是个重情之人。”
喻雨芙忽然脸上一红,现出忸怩之态,打手语道:“倘若我也如薛小姐一般,你会不会也如哥哥一般?”
郝汉登时慌了,急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道:“你别胡说,你好端端的,怎说这种话?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好好护着你,不让旁人欺负你,更不会让你……让你……”忽地热血上涌,斩钉截铁道:“倘若真的那般,我便陪你一块去死!”
喻雨芙一颗心砰砰乱跳,却是满心欢喜,拉过郝汉一只手,在他掌心写道:“郝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写完双手紧握郝汉的手。
郝汉觉得自己快要眩晕过去,这是他与喻雨芙之间头一次在口头上表白情愫,他心神一荡,一把抓住喻雨芙的手,只觉此刻心中忽然有好多话想对她说,怎奈何平日里口齿伶俐、能说会道,此刻一条舌头却如僵硬了一般,呆呆地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两人只这般默默四手相握,互相凝视,眼神中柔情万种,浑忘记了周遭他物、天地岁月。过了良久,两人方清醒过来,松开对方的手,心中都是说不出的喜悦甜蜜,只觉方才那一握恍然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