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功夫,路灯全灭了。路口越发混乱起来,你挤人,人推你;你不让人,人不让你,谁不让谁。谁让谁呢?谁厉害谁是爷,谁都成爷了也就都成孙子了。中国人爱当爷,但时不时又爱装孙子。在大人面前装乖娃,在老师面前装谦逊,在威权面前装卑微,在强人面前装软弱,在名利面前装虚无,在政治运动面前装聋卖傻。反正爱装,藏着掖着从不露真容。在路人面前不装模作样,该厉害时就厉害,该出手是就出手。一推自行车的小伙儿见跟前一小车挪出了缝隙,猛得把车头一拐塞了进去,后头一出租车同时向前一靠,小伙儿进不得退不得,自行车倒在两车之间。
“你个狗日的,敢压我!”小伙儿破口大骂。骂声还没落下去,脚上去朝出租车猛踹两脚。
顺着车灯的光亮看过去,脚踹下去的地方留下两个清晰的凹痕。一矿泉水瓶子从边上的车里飞将出来,“砰”的一声正好落到一只脚已经落地的出租车司机脚下,他下了车,飞起一脚,瓶子飞落到昏黄的夜里,落到看不见去处的地方。
“你个驴日下的,找死呀!”那司机模了一把出租车车身上的伤痕,火冒三丈,骂声冲出口来,拳头直击小伙儿面门。
小伙儿以单薄之躯全力抵挡中年司机威猛的攻击。女人尖叫声和着男人漫骂声,回荡在沙尘弥漫的夜空里。邻近的人紧躲慢躲,怕沾了光。远处的人你推我搡,想看热闹。没看见一个人上去劝架,倒是有人狂喊:打打打!朝死里打,打美,打死一个少一个,中国啥都不多,就人多。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哇塞!打!沙尘一家伙把陕骂噎了回去,口水和着沙尘搅拌成泥浆,吸进气管的沙尘聚集汇拢,尔后瞬间喷射出浑浊的飞痰,飞得老远。中年司机抡圆了拳头朝小伙儿砸过去,使劲儿砸,他再砸的时候,猛举起来的拳头停在了半空里,没再朝下落,定格了。哦,他看小伙儿收了手,举起的胳膊也就放了下来了,再没说一句话,模了一把车身的凹痕,拉开车门上了车。那中年汉子该是“老三届”吧!?他们说他们纯粹是一帮倒霉蛋儿:长身体的时候闹饥荒,正读书的时候去造反,该工作的时候下了乡,该结婚的时候没有房,回城以后没人要,工作不久就下岗。一个梦破灭了,另一个梦得续上。曾经的革命理想变成了让自己后代去读书,而且要读更多的书来圆自己的大学梦。有梦就好,可悲可叹的梦啊!你长叹一声,从嘴里叹出一个一个灰白色空着心的烟圈儿,烟圈儿摇着身子漂浮在车里,活像幽灵在游荡、在变形、在肢解。空气更稠了,稠得吸不动,弄得你上气不接下气,直喘。前头的车刚一动,你脚踩油门紧贴上去,尔后,又取出一根“中华”叼在嘴上,用吸剩下还没灭的烟头,对准,深吸,点燃,顺手把烟头摁到烟盒里。打开音响,《悲怆》响起,柴可夫斯基在诉说,你在倾听。低音提琴空虚的重音引出大管阴沉申吟般的旋律,管弦乐叹息般地如影随形。
“压抑!苦闷!焦躁!不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人生如此恐怖,生命如此绝望,生活如此失败,只有死灭才能获得重生。”
“太悲观了吧,不能否定一切,人生总会有光明有曙光的。”
“曙光不过灵光一闪。”
“有曙光就有希望,你的希望。”
“希望,渴望,憧憬,激情,欢愉,纠结,挣扎,撕裂,绝望,窒息,死亡。死亡才是绝对的,死亡是永恒的真理,死亡无可避免,而生命中的所有欢乐只不过转瞬即逝。”
“你的欢乐,你的爱情。”
“爱情!?当一个人灵魂被的罪恶占满时,的结合是肮脏的,追求真理追求真爱的愿望就不会得到满足。当一个人真正爱着的时候,他完全不可能想到要在上同他爱的人结合。当心灵摒弃,一心向往真理追求真爱的时候,思想才是最纯洁最高尚的。”
“这就是你和梅克夫人的爱吧!?柏拉图式的爱。精神之爱。崇高至上的爱。超凡月兑俗的爱。你俩的爱恋拥抱在黑色墨水的下面,你俩的魂灵萦绕于鹅毛笔尖的幽暗之中,你俩每一封寄出的书信即沉重又轻松。你俩相距仅一街之遥,却成为永远的距离,从未跨越的距离。她没有看过你的脸。你没有看过她的脸。从未相见,像一个赌注伸向永远。不相见的人永远都是隔岸观火,纵然激情燃烧,燃烧的只是一颗心。不相见的人有坚不可摧的幻想,那些真实的表达与情感,全然包裹在理想之中。任凭风起云涌,任凭电闪雷鸣,纵然天崩地裂,隔岸的火依然燃烧,燃烧得那么绚烂夺目。灿烂辉煌。完美的形象,最真挚的眷恋,永垂不朽。”
“苦啊!”
“是苦。梅克夫说:这是一半的爱,是一种想象的爱,而不是心灵的爱,不是有血有肉的感情,也不是没有它,一个人就不能活了。我想,这是她对你说的心里话。所谓的精神情侣,得到的永远只是一半的爱。关于爱情,柏拉图说,那是一个被分开了的两半苹果的再合。喜欢特立独行的人不明白,绝望永远是潜意识的,幸福往往无从察觉。爱情始于偶然,止于自作聪明。”
“苦不堪言!”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没有岸。”
“花开花落,萍聚萍散。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看不见岸,只听见两声圆号响起,凄怨悲苦充满胸臆,那么昏暗,那么低迷,那么空虚,那么沉重,气若游丝;只听见经受了残酷折磨百般蹂躏的灵魂,在死神面前最后一次诉说着对生命的感受;只听见你仰天长啸,准备赴死。”
“挣扎过了,奋斗过了,又如何呢?终究逃不月兑注定的命运。这让人又爱又恨的世界啊!”
幽暗之中,沉闷的锣声响起,死亡降临,告别失望,告别无奈,告别生命,亲吻死亡。悲剧帷幕缓缓下落,落下,终了,没了声息,归于死寂。你泪流满面,为残酷的现实,为黑暗的社会,为老柴凄楚的心流泪,泪如泉涌。
作者题外话:(1)普通话“”,西安方言为“*子”(由部首“尸”和“九”组成,音为“勾”,即“勾子”),发布到正文页面上显示为“*”号。(2)普通话俗语“拉屎”,西安方言为“把(同音)屎”(由部首“尸”和“巴”组成),由于字表里没有此字,便用“屙”来代替。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