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的女人们:黄叶子 第二章 野风(1)

作者 : 齐明

“红日,白雪,蓝天。乘东风,飞来报春的群雁。‘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毛主席发出号令,我们冲锋陷阵,一往无前。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启程,我们飞翔到宝塔山头,落脚在白水河畔。原原峁峁,沟沟坎坎,千里高原,万里山川。这里,是我们理想种子扎根的土壤;这里,是我们战天斗地的营盘。这里的风,比长安的凉;这里的水,比长安的黄。有人说,这里很艰苦啊,你们怕不怕?怕?怕啥呢!中国人死都不怕,谁还怕困难?没有困难,还叫我们来干啥?鸟不高飞啊,怎知蓝天之阔;人不远行啊,怎知世界之大。子曰:耕者,馁在其中矣;我们说:耕者,乐在心田。谁说我们的生活平平淡淡,我们的事业风光无限;谁说农村落后难以改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霜打红梅梅更红,雪压青松松更青。我们要让高山低头,我们要让河水让路,我们要让大寨红花在农村开遍。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们站着你老人家的像前庄严宣誓: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我们愿在这神奇的黄土高原,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张开双臂拥抱十个、几十个战斗的春天!”

“老三届”上山,你下乡。上山,下乡。上去了,下不了;下去了,上不来。不上不下,不行。上不去,下不来,难过。泥巴倒是滚了一身,心没见红,不红不黑,不咸不淡。你临行前举着拳头面对毛主席画像保证,要在农村再迎接十个、几十个战斗的春天呢,这才过了两个春天,你咋就难过开了呢!?难过,是有点儿难过。难过来了,感念广阔天地;难过去了,缅怀大有作为。不过,你翻过身来感念房东女儿黄明月,转过脸去缅怀房东女儿黄明月,这倒是真的。

告别了中学,便告别了长安;告别了昨天,也就告别了“三八线”。中学那会儿,即使心有所爱,也是偷偷模模、蹑手蹑脚、神不知鬼不觉的。跟女同学同桌而坐,也得划条“三八线”出来,以示你的立场,以表你的态度。你的爱,不是同桌王燕儿,那条“三八线”就成了真正的分界线。你喜欢数学课代表,一老对她行注目礼,皆因她漂亮脸蛋儿搅乱了你的心。她瓜子脸上镶着一对黑亮的大眼睛,双眼皮儿在长长的睫毛煽动下,一下把你心煽飞了,飞到一岸子去了。你很无奈,无奈人家不正眼看你,一眼都不看。你看人家看成了对眼儿,一对斗鸡眼儿,看谁谁成双,看谁谁成对,独你单蹦儿。唉,剃头担子一头热。你冷不下来,高烧不退,高烧烧得你半夜三更翻过来倒过去,一*子坐起来想撞南墙。不撞南墙不回头。烧得你捶胸顿足,抓耳挠腮,浑身上下胡模乱抓。你真的忍不住了,难受,憋得难受,难受死了。憋住!难受也得憋住,一定得憋住,憋不住就屙下了。屙下了还得了!?

“一个人要想有所作为,千万不敢在‘作风问题’上犯错误,否则将会毁了你一辈子。即便你再有本事,在这上头栽了跟头,组织上给你档案里记下的这一笔,就会跟你一辈子。走哪儿,跟哪儿。同学们,你们一定要时时牢记,政治挂帅,品行第一。我不希望我的学生,在这上头犯错误。记住了没!?”霍老师站在讲台上语重心长道。

“记——住——了!”同学们一字一顿,声音在教室里回荡。

嗯,真记住了。班主任霍老师的话,把你对她萌生出来的感觉,一巴掌煽回了娘胎里。霍老师在讲台上谆谆教诲,不厌其烦举例说教,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听了唐老师的话,你顿悟:“作风问题”就是男女之间暧昧关系甚或发生奸情的代名词,谁沾上它,谁就会声名狼藉,威望扫地,而作风正派也就成了组织和群众最有价值的褒奖。你有情,你没理,你的情在霍老师的“作风问题”面前胆战心惊,哑口无言。霍老师这话,你不光记住了,记牢了,记了一辈子,受用终身。憋中受用,只得憋着。憋!你一下乡,一家伙跑到学校定点条件最艰苦的黄土高原边边儿上,憋着一股劲儿,一颗红心跟党走,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金光大道,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不过,下了乡,心松泛了,头上那道紧箍咒也松了,广阔天地,敞亮,风行无阻,实在憋不住就不憋了呗。

风拽着你的梦,左一声,右一声,喊了一夜,喊到半夜,把你从梦里喊醒。恍惚间,你还以为在长安城的家里,缓过神来,影影绰绰感觉窑洞顶经年烟熏积存起来的黑渍,活像漆黑的锅底压在你头顶上。没清扫干净的黑絮,在幽暗的阴影中飘来荡去。风扒着窗户不停地摇,摇不开窗;风又过去推门扇,鼓劲推,推不开门。风带着沙尘从门缝里溜了进来,顺着声响,你听见风在翻看你的书。风既然能从门缝进来翻书,黄明月也能从门缝里进来串门儿,楼兰女早早就溜了进来,溜到了你嘴里,溜到你肚子里跟你对话。

“你是喜欢黄明月呢,还是喜欢我呢?”

“你来无影去无踪,长得啥模样我都没看清,叫我咋爱呢。”

“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爱也得爱!”

“媒妁何许人也?”

“风也。”

“我的娘呀,我疯了!风来发去,风把我绑架了。”

“风把我绑架了。风早都把我带到你肚子里,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

“不对,应该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随便你说,反正我呆着不走。”

“也行,只要你乖,乖乖儿呆着。”

溜进来的风温柔起来,你分不清抚模你脸的手是风还是黄明月,反正不是楼兰女,她比黄明月积极,早早儿呆到你肚子里了。风带进来了黄明月,她就坐在炕头,黄黄的脸蛋儿,瘦瘦的身板儿,两条粗黑的辫子搭在略微隆起的胸脯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一如起伏在你心尖尖儿上。你十八,她十七。你盯着她,她脸红;她看着你,你心跳。红红的脸蛋儿给她一脸菜色画上了颜色,光彩夺目,闪亮登场。她爱唱戏,爱唱秦腔,一会儿李铁梅,一会儿小常宝。你看着登了场的她和下了台的她,不知道是爱台上的李铁梅呢,还是爱台下的黄明月。黄明月拖着大辫子上了场不用化妆,活月兑月兑的一个李铁梅,黄明月跟李铁梅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城里娃不会吼秦腔,亮一嗓子京剧凑凑热闹捧捧场。你一段儿京剧,她一折子秦腔,这一腔,那一调,光芒四射,豪情万丈。饱吹饿唱,唱完了你饿得两腿发软心发慌。你馋,爱吃肉。在城里吃肉凭票,吃饭穿衣都得凭票,也有不要凭的,喝凉水不凭票,只管敞开肚皮尽饱喝,喝够,喝美,肚皮撑爆也没人管。一人一个月四两肉,一顿饭几口下去,完了,口水长淌,过不了一把瘾。黄明月她妈专门给你烧了一碗红烧肉,吃得你红光满面满嘴流油。你把碗里的肉夹给黄明月,她又夹到你碗里。

作者题外话:(1)普通话“”,西安方言为“*子”(由部首“尸”和“九”组成,音为“勾”,即“勾子”),发布到正文页面上显示为“*”号。(2)普通话俗语“拉屎”,西安方言为“把(同音)屎”(由部首“尸”和“巴”组成),由于字表里没有此字,便用“屙”来代替。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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