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月又来了神儿,又说起白天明来了:“你说白天明可怜不可怜?”
你没好气道:“咋又是白天明呢?黄明月啊黄明月,我看你别有用心!”
她不依不饶地说:“我能有啥心呢,我家是贫农,他家是地主,他爸还是个‘右派’,就是有心,能咋!?你说!”
你故意把脸瞪得平平地说:“谁叫你可怜他同情他呢!?同情‘黑五类’是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
她认真地反击你:“给我上纲上线搁事,黑我呢。石力,你把事弄清,白天明可不是‘黑五类’,白天明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团结的对象。党的政策你忘了!?”
“党的政策不会忘的。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毛主席的教导记得牢得很着呢。我认为白家人都跟‘右派’有关系,白德江跟‘右派’产生的是化学反应,好比氢跟氧燃烧后变成了氢二氧,成了水;而白天明跟‘右派’是物理现象,就像把不燃烧的氢跟氧混合到一块儿,你再搅合也搅不成水一样。明月,人是碳水化合物,咱俩一燃烧,可以变成碳,可以变成水,你说你想变成啥呢?”你也不管她听懂听不懂,说出来再说。
她提高了嗓门儿:“变成精,成精!话从你嘴里出来,都奇了怪了!”
是奇是怪,大惊小怪,白德江惊成了“右派”,你用不着为他而惊奇。怪就怪在白天明,他一出生就生活在“右派”的阴影下,走不出去的阴影。走不出去不能怪他,那么多人置身于黄土地里,由不得在黄皮肤上留下精灵古怪的印记,谁也不能超月兑出来,怪谁去呢。你眼前的白天明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白净瘦小,眉眼精致俊俏,看上去弱不禁风,文静得像个女娃,跟村里那些黑黑壮壮瓷瓷实实的娃们家一比,不像土堆里滚出来的农村娃,倒像是城里娃。要不是他长得细法,撒到人堆儿里,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他家的成分成了他的原罪,动不动让他遭白眼受歧视。派活儿,派他最脏最累的活儿;工分儿,他最低最少。他一个工六分,碰上好年景,一个工分就一毛五、六,干一天活儿挣不到一块钱,远赶不上一个工八、九分刚来的知青。黄明月说他与世无争,争也没用,没人替他说话。替他说话的大概就一个黄明月,只可惜黄明月人轻言微自说自话没人听。谁敢向着“黑五类”说话呢?你成天听着广播里喋喋不休: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
“打倒牛鬼蛇神!”
“打倒地富反坏右!”
“把地富反坏右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无产阶级*万岁!”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万岁!!万万岁!!!”
你一下乡就碰上大队开批斗会,口号声震天价响。用白纸糊的高帽子戴到“黑五类”头上,帽子比人高,下头一个圆口戴到头上,上头尖尖的,像是能顶到天上去。一个“黑五类”站到了凳子上,等他站好了,有人开始诉苦。诉苦人说到激愤处,谁猛得踹了一脚凳子,凳子倒了,凳子上的人四仰八叉仰面朝天,溅得一河滩土,弄得“黑五类”身上、脸上到处是土,土灌到他嘴里,他一口唾沫吐出来,吐了一身黄泥,那顶高帽子早飞出老远。还有手拿破锣脖子上挂着破鞋的女人,你刚看见她这幅模样在街上走,低着头,一步一移,走得很慢,身后跟着一干看热闹的人。村里人像是不认识她似的,齐刷刷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也许是想重新认识她呢吧。你耳边猛不丁响起一声:抬起头来!她也不看谁在喊,始终没有抬起头。参加批斗会的人,大多感兴趣的不是“黑五类”,而是挂着破鞋的她。尽管她已经挂着破鞋敲着破锣,绕着村子在街上转了好几个来回,已经被唾沫淹得差不多了,但在批斗会上,唾沫星子还会不停点儿地向她砸过去,在人心里“黑五类”才是陪斗。跟黄明月好上了,你才知道了啥是婚生,啥叫私生。婚生,就是结婚以后生的娃,像你和大多数娃们家一样;私生,就是没结婚就偷偷生下的娃,不敢公开身世的那种娃。俗称,野种;学名,私生子。你没见过私生子,因为谁都秘而不宣,要不然,你不懂,没都没听过,更嫑说没见过了。即使见了,也不知道,人家脸上也没刻字,就像白天明,黄明月不说他是私生子,你咋能知道呢。经她一说,你才觉得从他长长的睫毛闪动着的目光里,时不时会流露出一丝忧伤,看上去心事重重,有话没处说。到了农村,你终于知道了有破鞋才有野汉,有了野汉才有野种。野汉把他的种子咳哩马嚓胡一撇,去毬,怂管娃,一下种成了野种。你说你叫他咋管呢?偷人与被偷,都是偷,偷完了,裤子一提,赶紧溜,溜之大吉。一提裤子,溜了,溜了大概就翻脸不认人了吧,哪还有贼心来管娃呢。野汉享受不到破鞋的待遇,旁观者对野汉不感兴趣,都说是破鞋勾引了野汉,没有破鞋就没有野汉。女人是祸水,破鞋就更是祸水了。万恶婬为首,万恶之源莫过于破鞋了吧。真要是有了野种,破鞋便罪加一等,罪孽更加深重,从上到精神上亏欠下永远还不清的孽债。野汉可以逃之夭夭,破鞋能跑到哪儿去呢。鞋,理应穿到脚上,能跑会跳,她却挂到脖项上,生沉生沉,沉得压弯了她的腰,压得她抬不起头来。那双挂在脖项上的鞋是从哪弄来的?男鞋还是女鞋呢?谁的臭鞋?臭味儿飘过来,老远都能闻见,把人能熏倒,臭不可闻。臭,好!臭说明有味道,人的味道,人味儿,不臭就没人味儿了。抹上香水,是香,可香得没人味儿了便没意思了。香味儿把人味儿遮蔽了,把人味儿吞噬了,多没味儿的哦。没味道,没意思。还是原汁原味儿的好,臭有臭的好处,臭有臭的道理,一如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品尝如此美味,你是赞不绝口呢,还是一声叹息呢。破鞋,野汉,野种,一个个从你面前走过,毫无保留地把人味儿留在人间,只不过人家硬是要把这些人味儿强行抹掉,涂抹上另外一种味道,弄得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了谁又忧了谁呢?欢喜了看热闹的,你也无忧无虑地跟着看热闹,只觉得与你无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一轮明月挂在了天上,黄明月挂在你心上。她说白天明爱学习,《毛选》四卷通读了好几遍,“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还读马列原著,能背唐诗宋词;说他爸当过大学老师,有文化有学问,村里谁家有写写画画的事情都找他爸;说他妈也有文化,当过民办教师;说白家有不少书。书!?你眼睛一亮,计上心来。不过,黄明月一再提醒你少跟白天明来往,嫑以为自己是工人家庭出身,根红苗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红的染成黑的,那是相当地容易。黑的染红,染是染不回去了。染不回去,得变,变戏法。戏法变来变去,假了,戏法本来就是假的么。假了没关系,嫑把辩证法弄成变戏法就好。任何事物皆包含两种对立因素,一切事物的本质都是对立的统一。红与黑是对立的统一,草和苗也是对立的统一,谁离不了谁谁统一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