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见过，听过。阶级仇，民族恨，打幼儿园起，你就竖起耳朵开始听了。听老师给你讲那些你听不懂的故事，不懂装懂，反正不懂，说不定老师也不懂，还自以为懂了呢，人都爱自以为是。大人的仇恨往你心里渗，细雨润无声，谁知道谁恨谁呢。你碎碎儿一个两、三岁的娃，不懂啥叫阶级仇，不知道啥叫民族恨，光知道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谁对你好，你便跟谁亲。谁打你，你就说谁是坏蛋。坏蛋就是阶级敌人，就是仇人。碎娃不记仇，不记，记不住。你妈最亲，你妈打了你，你还会说你妈是坏蛋呢。妈是阶级敌人不？当然不是，妈是你的生身母亲。是还是不是，并不妨碍阶级仇民族恨在你心里适时播种。这仇，这恨，在经年不断强化中植根于你心里，一张白纸也就不白了。留在你心里的印记不断加深，留在你脑海中的故事不断膨胀，留在你身上的伤痕不断增多，仇恨的种子终归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小学，中学；一年级，二年级；“三反”，“五反”；“社教”，“*”。你一年一年长大，一年一年升级；一年一年阶级斗争在长大，一年一年阶级斗争在升级；你伴随阶级斗争一年一年成长，一天一天长大。
你记不清学校组织过多少次忆苦思甜报告会，吃过多少回忆苦饭。听过来听过去，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那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几天几夜也道不尽、说不完。天下乌鸦一般黑，地主老财黑心肠，贫苦穷人饿断肠。共产党，大恩人；毛主席，大救星。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毛主席，就没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就会变成资本主义，就会成了修正主义。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我们一定要珍惜千千万万革命烈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幸福生活。为了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学校专门借来了十几口直径四尺的大铁锅，朝操场上一支，黑压压一片。你没见过那么大的锅，躺到里头倒是可以洗澡，宽敞得很呢。十几口大铁锅躺到人面前，一句话不说，默默无语。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十几口大铁锅要是猛得一下张着大嘴，开口说话，不把你吓个半死才怪了呢。啊！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开了花，万年的枯藤发了芽，发了芽，如今咱聋哑人说呀说了话。大铁锅没见说话，只见锅底火光熊熊，你想象着锅里热油滚滚，准备油炸孙悟空。孙悟空本事大，不怕油炸，你怕，想着就怕，一口口大铁锅看上去不像炊具，倒活像一件件刑具，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操场上装满了人，老师同学围着十几口大铁锅，蔚为壮观。大操场变成大厨房。米糠、麸皮、豆腐渣，外加白菜帮子，一河滩朝大铁锅里倒，一煮，一拌，盐也不放，一人一碗，开吃。吃糠咽菜，忆苦思甜。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地主逼他做长工，累得他吐血浆，瘦得皮包骨，病得脸发黄，地主逼债，地主逼债好像个活阎王，可怜我的爹爹把命丧。不忘那一年，北风刺骨凉，地主闯进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帮，说我们欠他的债，又说欠他的粮，强盗狠心，强盗狠心抢走了我的娘，可怜我这孤儿漂流四方。不忘那一年，苦难没有头，走投无路入虎口，给地主去放牛，半夜就起身，回来落日头，地主鞭子，地主鞭子抽得我鲜血流，可怜我这放牛娃向谁呼救？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世世代代不忘本，永远跟党闹革命，不忘阶级苦啊，牢记血泪仇。啊！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风来了，风领着土在一干人中间穿行，等你睁开眼一看，锅里碗里新添了不少作料。太阳在天上笑，半个脸被云遮住了，一半在哭，一半在笑。你看看你看看，太阳阴阳怪气的也会两面三刀，动不动给人来个阴阳脸，动不动给人脸色看呢，人呢，就更说不准了。太阳光没照到你脸上，云挡住了亮，你这边人哭了，头顶上的云也跟着哭，湿了人一身。太阳管不住风，风管不住云，云管不住你，高音喇叭传出来的声音管住了你。
“老师们同学们，老天同悲，伤心落泪。大家原地不动，风餐水饮别有风味。想起朱元璋落魄时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他当上皇帝梦寐以求的人间美味，在宫廷御宴味同嚼蜡之后再没有得到的，我们今天得到了，就在我们的锅里，就在我们的碗里，就在我们的嘴里，就在我们的肚里。让我们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吃下忆苦饭，感念大救星。”
校长的话音落下，嘴离开麦克风，凑到饭碗边儿上，甩开腮帮子，咥！碗里的饭不苦，没味儿，你咽到肚子里也没感觉到苦的滋味儿。苦难过，饿更难过。你眼看着党归真勉强咽了下去，吃食在胃里转了个身，原路返回，“哇”的吐了一地。一股酸腐气扑面而来，恶心得你胃里咕咚了半天，差一点儿翻江倒海把胃里的东西翻腾出来了。其实，你没有过刻骨铭心的挨饿记忆，散落在记忆里的是你刚记事那会儿的三年饥荒。饥荒来了你没感到饥饿，你爸你妈没让你饥，没让你饿。有豆饼吃，有瓜菜吃，有瓜菜代，你不饥，光馋，光想吃好的。有吃的，你忘了饥，忘了饿，只留下豆饼的香甜味道。后来，你再没吃过豆饼，想起来的时候还真想再吃上一口呢。多少年前豆饼的香味儿飘散过来，和着风沙雨水零落到你碗里，滋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