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到炕上，白天明拿了几本书过来。《林海雪原》，《烈火金刚》，《苦菜花》，《三国演义》，《说岳全传》，《牛虻》，一本本书齐齐整整放到炕上。你翻着书问道：“我就奇怪了，前几年‘破四旧’，红卫兵把多少书都烧了，你家的书咋就没事呢！？”
他小心翼翼地说：“农村没大城市红卫兵闹得那么凶火，你们城里人一会儿文斗，一会儿武斗的，一会儿砸，一会儿抢。还抄家，打死了那么多人，最后还得把部队开进去搞‘三支两军’。农村还好，没那么邪乎，要不是我爸随便上交了几本书混了过去，我家也不会留下来多少书的。石力，你几时想看书了就过来，悄悄来，悄悄走，嫑叫人知道。”
你答应他道：“嗯，放心吧天明。”
他倒上茶水放到你面前，拉开被子垫到你*子底下，当作垫子垫着。你连声道谢。你瘦，*蛋子没肉，没垫子垫着硬咣咣地坐到炕上，坐一会儿*子准疼。坐到被窝上，软和，舒服。他倒是啥都不垫，直接坐到炕席上。人家从小练就了坐功，*子撅起*蛋子上两坨老茧，活像猴*子上两坨红垫子，坐出来的功夫。他看他的书，你看你的书，时间在字里行间里流淌，光阴在眼皮底下游走。你把一分一秒抿到嘴里，流到心上，留不住分分秒秒，时间就那么分分秒秒地溜走了。溜到哪儿去了？你不知道，他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谁也寻不回来。
“石力，前儿个干活儿，有话想跟你说，不方便说。你知道不，咱干活儿的那一大片地里，原先是树林，参天大树，密不见光，有狼出没。我两、三岁大的时候经常跟村里娃们家在树林边上玩儿，一个人不敢进去，怕叫狼叼去吃了。‘大跃进’大炼钢铁，把树全砍了，队里再想盖房，找几棵碗口粗的树都寻不着了。那地方原来还住着一户人家，‘大跃进’一家人全都饿死了。‘大跃进’为了放卫星，全县推广深耕密植，说是毛主席下令推广的。队干部不照办，就被抓到公社吊在房梁上打，看你同意不同意，看你照办不照办，同意干了，就把你放下来。放下来的时候，肉身瘫软成泥，精神也跟成泥的肉身化成了一堆粪土。一年下来，密植小麦光长秆不结穗，村里人，干瞪眼，欲哭无泪。种红薯、种土豆也一样，公社硬要人深耕一米以上，还强行命令全大队的人挤到一个地方干活儿，晚上打着灯笼点上火把挑灯夜战，连轴转。几天干下来，累得人不想动弹，往地里一站光想睡觉。队干部把每家每户的锅全收了去，把人全往集体食堂赶。家里没锅做饭，不去也得去。开始，敞开肚子随便吃，吃得人直不起腰来，不得克。没多久，每天二、三两都保证不了了，有人饿得实在挨不住，就把地里还没长熟的粮食、蔬菜偷回家弄熟了吃。队干部盯得紧，只要见谁家冒出一点儿炊烟，带上着民兵就跑去抓人。经过‘大跃进’‘共产风’一刮再刮，家家户户一贫如洗。不少人家墙倒屋塌，难避风雨，连铁锅和切菜的刀都没有，用土瓦罐煮食物。人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十几岁的男娃夏天光着*子，女娃连*的衣服都没有，门都出不去。”白天明一口气噼里啪啦倒出来一河滩东西，也不管你能不能接受得了。
你看着白天明爬着淡淡血丝的脸蛋儿，斩钉截铁道：“胡说八道，满嘴放炮。我不相信！”
他拳头举起，一副宣誓装：“我向毛主席保证，千真万确！”
你打了一把他举起来的右拳道：“你还不是听大人说的，你也没见过。”
他为他的话找着依据说：“那会儿小，零零碎碎能记起一些。”
你看着他，惶惑起来：“那你说我应该信谁呢？是信以为真呢，还是似信非信呢。”
他加重语气地说：“真的，真是真的。”
“天明，有时候我真不敢相信，有时候又不得不信，真叫人煎熬。不过，你说的跟忆苦思甜会上老汉说的倒是不矛盾，但我还是坚信，即便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也得肯定‘大跃进’最初的愿望是好的，成绩是巨大的，出点儿问题不值得大惊小怪。啥叫革命？要革命就得有牺牲，就得付出代价，甚至是惨痛的代价，不付出代价，革命会成功不？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只有大破，才能大立。破掉参天大树，破掉锅碗瓢勺，都是为了立，为了立起‘三面红旗’，立起‘大锅饭’，立在其中的就是革命成果。”你说出这些话来，更惶惑了。
他有些调侃地说：“石力，说归说，想归想，平头百姓操那份儿闲心，没用，也不用你操闲心。你不用想象一个人被活活饿死的痛苦，不用想象一家人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一个濒死时的心理感受，更不用想象浩浩神州泱泱中华，面对如此饥荒的无可奈何和束手无策，所有的一切都有伟大领袖为人民日理万机呢。”
“所以说，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没有毛主席，中国人民身上还压着‘三座大山’呢，中国革命还在黑暗中模索着呢。毛主席为了红色江山千秋万代不变色操碎了心，咱只要紧跟毛主席冲锋陷阵就行了。毛主席挥手你前进。红军过雪山草地时，吃树皮吃草根，比‘大跃进’艰苦多了，谁让你们把树全都砍光了呢，没了树，再来个灾年，哪儿来的树皮充饥呢。历史上不是常有饥民暴动揭竿而起呢么。‘大跃进’全国那么多的饥民，没人暴动，没人揭竿而起，没有爆发农民起义，这不正充分说明了社会主义好么。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建设高潮。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是人民的好领导，说得到，做得到，全心全意为了人民立功劳。坚决跟着共产党，要把伟大祖国建设好，建设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江山人民保。人民江山坐得牢，反动分子想反也反不了。社会主义已经胜利，共产主义社会已经来到。已经来到！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领导中国富强了，人民江山坐得牢，反动分子想反也反不了。社会主义一定胜利，共产主义社会一定来到，一定来到！”说着说着，你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