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唱,唱了说,说完了再接着看书。你看了《牛虻》深受感动。《牛虻》让你知道了亚瑟,知道了蒙太尼里,明白了亚瑟和蒙太尼里的关系,明白了亚瑟是如何成长为牛虻的,也明白了白天明喜欢这本书的缘由。白天明一说起《牛虻》,一说起亚瑟,特别兴奋,话匣子一打开就奔流不止,止不住,流不完。
“石力,我头一回看《牛虻》是在浑身颤栗中看完的,算看算哭,看完了,大病了一场,瘫在炕上睡了好几天。我喜欢亚瑟,不仅仅是因为我和他都是私生子,更因为亚瑟变成了牛虻,变成了一个英勇的革命者,变成了一个伟大的英雄。为了追求崇高的革命理想,亚瑟不惜一切,甚至生命。我为蒙太尼里感到悲哀,感到痛惜,他爱儿子,儿子也爱他,但他为了他的教会,为了他的圣主,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走向刑场,走向死亡。已经受尽一切酷刑而面临死亡的牛虻,向那些行刑的刽子手嘲笑地吼道,开枪吧!轮到我们收拾你们的时候,我们就会用大炮,而不是这六只破旧的短筒马枪了……当第一排枪弹没有将牛虻打死时,他对那些刽子手喊道,枪法糟透了,伙计们,再来试一下看!”说着,白天明满怀激情地朗诵起来。
你向白天明投过去敬佩地眼神儿道:“天明,你都背过了。”
他深情地说:“嗯,有些段落我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你看着他的身影在墙面上瑟瑟颤抖,脖子上的青筋在剧烈搏动,脸蛋儿上的云翳笼罩着他忧郁的心。你眼前浮现出牛虻气壮长虹的高大形象,心中的英雄气概升腾起来。这是多么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场面啊!你翻到书的扉页,纯蓝墨水书写下的字迹闯进你眼里:牛虻,你是保尔心中的英雄,更是天*中的英雄!白天明说得对,如果你俩生在那个年代,也许会像牛虻和保尔那样为革命事业奋勇献身。你满怀一腔热血,胸怀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革命精神,战天斗地,献身农村。可你干了一来回,到底没看出来如何才能大有作为,如何才能干出轰轰烈烈的伟大事业来。日复一日,日落而息,日出而做,面朝黄土,背负青天,用古老的农具修地球,在黄土堆里刨吃食,能刨出个啥名堂来。挣死仈活一年分上两百多块钱,连自己都顾不住,还改天换地呢。多会儿才能实现共产主义呢?共产主义你在哪儿呢?
你忽然感觉他眼神儿怪异得看着你,于是,问道:“天明,咋了,傻乎乎地看我。不认得了?”
他神神叨叨的说:“没啥。就是这阵儿你天天来家里,顿生相见恨晚之感。你多会儿要不来了,我怕我会不习惯。你一不在跟前,我心里就嘀咕:这家伙这会儿在到哪儿去了?跟谁在一起呢?在干啥呢?吃了么?吃的啥?”
你寡然无味地说道:“倒有啥好吃的?上顿下顿不是苞谷珍就是窝窝头,要不就是黑馍。好一点儿就是苞谷面饸饹、擀面条。菜就更嫑提了,净是雪里红腌咸菜。辣子也算是一道菜吧,可拿酱油一搅一和,你说这辣子还有啥吃头呢。”
他实打实说了一句实话:“想吃油泼辣子,也不是想吃就能吃上的。”
“就是啊!不过,农村擀面条的面城里比不上,农村擀面条的面是磨出的头两道面,又白,又细,又筋,黑面用来蒸馍。城里擀面、蒸馍不分白面黑面,就一种国家统一供应的标准粉,没农村的面擀出来的面条那么白,那么爽口,那么滑溜。在城里,就是标准粉也要凭粮本、粮票,每个月和油一起定量定时定点排队去买。一人一月三十斤粮四两油还要粗粮细粮按比例搭配供应,只有到了过春节才供应一点儿精粉。平时要是不够吃,就到黑市买高价粮高价油,没钱买高价的,就把裤带勒紧点儿。”你说起城里,多少带出了一点儿优越感来。
他眼里流露出苦涩的神情说:“城里到底还是比城里好,起码不愁没吃的。农村二、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吃糠咽菜都是奢侈的事情。”
你笑道:“那我在城里吃,乡里住。农村宽敞,城里住得太挤了。”
他白了你一眼说:“想得美。”
你把没有帽徽的军帽戴到白天明的头上,正了正帽檐,尔后把假领子递到他手里道:“活着就得朝美里,不梦想,人就死了。天明,我这军帽还有这假领子,给你。”
“谢谢谢谢!谢谢你的礼物。稀罕物啊!”他脸上绽开了笑容,白里透红,像一朵花。
你靠到炕上的被子上道:“跟我还客气呢!?不客气!”
他拿着假领子比划过了比划过去地说:“听说在城里,抢军帽成了风了。还有这假领子,也是时髦的东西哦。”
“嗨,还不是因为没钱,缺这缺那,买啥都要票,城里人又爱面子,所以假领子就成了世上独一无二的一种服装替代品。”你只能如此给假领子定位,定位假领子独特的历史地位。
他摘下帽子,穿上假领子,尔后又穿上外衣照着镜子说:“假领子穿在外衣里头,真假难辨,看着跟真衬衣似的,好看。”
你看着他美滋滋的神情道:“正因为看着好看,才风行长安。谁也不会扒了你的外衣,看看你里头穿的是真衬衣还是假领子。”
他也躺倒炕上说:“中国人还是聪明,这就叫穷则思变。”
你转换了话题问道:“嗯,天明,你的梦想是啥?”
“梦想?多了!其实也不多。最大的梦想就是活着就活得有个人样儿。”他说着这话有些沉重。他一沉重,你也沉重起来。
“天明,我理解你。我能从你的眼里读出你的喜怒哀乐,也有读不出来的东西。读不出来的东西太隐秘了,我一下够不着,深藏在角落里。深藏在角落里的东西,恐怕连你自己都读不懂弄呢吧。”你沉重地够着他心灵深处的东西,胳膊太短,手在空里抓了两把,抓住的还是空空屁。
他朦胧眸子里闪动着光亮说:“也就是。不过,石力,对你,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深藏不露。”
你拍了一把他瘦弱的身板道:“想说就说,嫑太憋屈了。太憋屈了,会伤身的,天明。”
他摇着头唉声叹气地说:“唉,想说,连说的对象都没有。即便是有,也不敢说,怕祸从口出。”
“有话咱俩悄悄说,说了心里就畅快了。”你把身子挪了挪,靠近着他,想给他一个心灵上的支撑,尽管你感觉自己的心灵也受柔弱的,不那么强大,但在他面前,你感觉你至少比他强大。你想支撑住自己,也想支撑住他。
“嗯。其实,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没人欺负我。小的时候村里娃动不动就欺负我,骂我野种,我不知道野种是啥意思,就还嘴骂他们:你才是野种。一个骂我野种,我不当一回事,个个骂我野种,我就觉得我真成了野种了。不懂野种的真正含义,并不妨碍我内心的判断:野种不是啥好东西,反正不是自家的种,也许是人家家里的种子一不留神播种到我家的地里,不经意间,跟着人家长熟了。小时候,我弄不清不经意间家里长熟了的种子,跟自家精心播撒下去的种子有啥区别,我只能认定一点:肯定不一样。我有爸有妈,我弄不清哪儿出了问题。我那么小,知道个啥,只能回家问我妈。我妈抱着我,满眼泪水叫我以后嫑理识那些骂我的娃。看着我妈流泪,我的眼泪也跟着流下来。从此,我感觉世界翻了个个儿,感觉我就是野种,感觉我与众不同。不同在哪儿呢?没人说,我一时也弄不清。”说着说着,他的泪花便飞溅了出来。煤油灯的光亮在他飞溅出来的泪花上一不留神打了滑,忽忽悠悠地越发立不稳了,更忽忽悠悠起来,忽悠得人眼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