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的女人们:黄叶子 第八章 出身(2)

作者 : 齐明

你晕,他也晕。他弄不清,你也弄不清,要不是黄明月说他是私生子,你也不会知道私生子为何物。你成熟得晚,下了乡,插了队,还跟小时候玩儿过家家似的,男男女女的事稀里糊涂的啥都不知道,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从当妈的肚脐眼儿里生出来的呢。你看见电影里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还当是自己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问你妈为啥不等到娃都长大懂了事再结婚?惹得大人哄堂大笑,笑你是个瓜娃,瓜。当了知青成了农民,便一改中学时男生女生既不说话亦不往来的样子,只可惜,其他知青组男女搭配,而你这一组清一色的光葫芦,想谈情说爱,没人说,没人爱,头疼。好在你有黄明月。有了黄明月,你才发现城里娃的性知识、性心理比农村娃差远了。城里娃净长了个子,傻大个儿一个。农村娃猛,十七、八的娃就当了爸当了妈。十七、八,还是娃呢就生娃了。娃生娃,农村不稀罕。城里没有,你不知道,没见过。黄明月一下成了你的性启蒙老师,性知识教材,活生生的教材,任你学习,任你翻阅。从她嘴里你知道了娃是咋怀上的,娃是咋生出来的,知道了婚生私生的区别,知道了白天明是私生子。你第一次跟私生子面对面,而且跟私生子成了朋友。跟白天明成了朋友,你才知道他不容易。他说他面对私生子就是自己,不知所措,越来越敏感,越来越内向,越来越自卑,在人面前不敢抬头,在人堆里不敢说话。除了上学,除了干活儿,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恨不得走出黄土地,四处漂泊,浪迹天涯,消失在天的尽头。他无奈,连村子都走不出去,不是因为恋家,而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管得太严,今儿走出去,明儿便遣送回来了。他一移动脚步便会有无数双眼盯着他,盯着他家,目不转睛地盯着,盯了多少年,盯了多少代,紧紧地盯着。不只是他家特殊得到特别对待,村里所有的人毫不例外都受到关注,知青也不例外。不管你是原著民,还是半道上杀出来的程咬金,从里到外得弄清楚你是个啥货色,这特别重要,只有弄清了,村民才能放下心来和你生活在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谁都知道谁都嫑想随随便便走出去,白天明走不出去,黄明月走不出去,你也走不出去。他走不出去,没事就独自一人躲在屋里默默看书,遨游在书海里,愉悦在阅读中,跟作家对话,跟作家笔下的人物同悲欢共荣辱。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他不求黄金,不求美玉,不求粟米,不求车马,只求一份做人的尊严,只求活着像个人样儿,只求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当他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时,他想弄明白,又怕弄明白,想和人说说心里话,却又找不着说话的人。黄明月对他不错,但他不能对黄明月说。绝望笼罩着他,压抑无处不在。他揉了揉眼说:“石力,老天有眼,我终于有了能推心置月复的人,感谢老天。”

你把“重要”两个字的尾音有意拉长道:“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也高兴啊!不过天明,我对你真有那么重要!?”

“当然。有人说话跟没人说话不一样,有人说心里话跟没人说心里话更不一样。有人跟我说心里话,我就不至于憋死了。石力,年时个,你还没来,村里放《地雷战》,全村大人碎娃像过年看社火一样挤到村头的麦场上,人挤得满满当当的。农村就是这,只要哪儿有唱戏的放电影的,十里八里的农民都赶过来观热闹。我看着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孤零零一个人跑到银幕的背面,在麦场外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土窑洞上算看算掉眼泪。我真想有个地雷,不,有个原子弹,就跟扔到广岛的‘小男孩’一样,把这世界炸平,看谁敢欺负我,看谁看不起我,谁欺负我谁就不是好东西,谁看不起我谁就是王八蛋。”他越说越愤慨,攥紧的拳头举过了头顶。猛然,拳头从头顶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炕席上,溅起一堆土。

“轻点儿轻点儿,不嫌疼。”你拽过来他手说,“天明啊,看着你小白脸一个,这手咋就这么粗糙的呢!?”

他把他的手在你脸上模了一把说:“劳动人民的手么,哪能跟你们大城市来的学生娃比。”

“哎呀呀呀呀,跟锉似的,把我脸锉烂了。”你把他手支开,接着说,“天明,你刚才那些话憋了一年了吧?”

他长出一口气说:“可不是么,这会儿终于释放出来了。”

你话锋一转道:“嫑难过。但你可不能报复社会哦!”

他给你杯水里续上水说:“那不会,我不会那么极端,我会时不时阿Q阿Q,举起右手在脸上煽两个嘴巴,煽完之后感觉煽的是自己,被煽的是另外一个自己,再朝后想想,就以为自己煽的是旁人了。”

你“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精神胜利法啊!确实话,有时候阿Q阿Q,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他无奈地摇摇头说:“那你说还有啥办法呢,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

你喝了口水道:“我理解你,有话没处说,憋得时间长了人心理就会扭曲。天明,你说,我听。”

他坐了起来,靠在破旧的棉絮上说:“中学那会儿,我最怕学校搞活动,班里挑人之时就是我难过之日。老师站在讲台上,先说,现在学校有个活动需要同学们参加。接着,老师不点名地说,家里讨过饭的同学站过来,于是,几个同学应声站起来走过去;老师再说,父母是贫下中农的同学站过来,于是,又有几个同学走了过去;老师继续说,解放前家里有卖儿卖女的同学过来,于是,再有几个同学走过去。当老师不再问了的时候,教室里剩下的同学也就不多了。我们剩下的几个同学,个个都低着头,灰溜溜地坐在自己位子上,一声不吭,大气都不敢出,屁就更不敢放了。石力,你是‘红五类’,感受不到我当时的心情。我只能对自己说:我们是贱民!”

他说这话时,没有了刚才那股愤慨,“贱民”二字出口时是那么轻,轻得你不仔细听便发不出他说的是“贱民”还是“佃民”来。你明显感觉到他的自卑心。他在人面前自卑,在你面前由不得也自卑起来。尽管你对他说过,人人生来平等,不分贵贱,但他不以为然。他有理由不以为然,因为他不是你,因为你不是他。你在你的人生道路上行进,他在他的生活轨迹上行走,一样的太阳,不一样的感受,仅此而已。你整个身子重重地倒在炕上,看着细密的尘土升腾而起,道:“天明,这世界不公道,可咱又有啥办法呢!”

他对着窑顶感慨道,“没办法啊,只能逆来顺受,但又于心不甘。我爱这世界,可这世界爱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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