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尽管爱,世界充满爱,没爱,哪儿来你呢?面朝黑夜,一道白光灵光一闪,一条精虫钻进一只卵泡,一个生命孕育开了,那就是你了。你跟所有人的一瞬间没有两样,第一时间人人平等,除非你是多胞胎,与人共享同一空间。既便如此,在那个世界里也许不存在等级,不存在贫富,不存在贵贱。你妈多吃一口,少喝一口,多穿一件,少戴一件,你全然不觉,你一天天长大的身体膨胀起你妈宽广的胸怀。你不认识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认识你。你挥一拳,踢一脚,只有你妈心领神会。你活在你的世界里,无忧无虑,怡然自得。别人活在别人的世界中,红尘滚滚,色彩缤纷。两个世界,*两重天。你走过没有留下脚印的路,别人走过;别人走过已经落满脚印的路,你还没走。穿越十个月的生命旅程,当你走过来,踩着别人的脚印前行时,你感觉到世事的纷乱,人生的无奈,生命的无常,社会的冷漠,现实的残酷,无可奈何花落去。散乱在生命旅途的脚印,在千军万马的踩踏下,你再也找不见自己的脚印。你怅然若失,心里空空荡荡,眼前苍苍茫茫。一声号角由远及近,在你耳边回响。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再见了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我们,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我们自幼所心爱的一切,宁死也不能让给敌人。共青团员们武装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再见了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我们。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你悄声唱,他轻声跟,唱湿了双眼,歌声在泪水中流淌。唱完,你头埋到双臂中间,无语。
他看你泪湿双眼,问你:“石力,想妈了?”
你钦佩地看着他道:“没事。天明,你也会唱?谁教你的?”
他看着黑洞洞的窗户说:“我爸。他以前爱唱苏联歌,现在不唱了。怕!”
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是怕,咱也只能偷着唱。”
他把目光从黑洞洞的窗户上拉过来,看着你说:“石力,你想不想上大学,想不想多念些书、多学点儿知识?”
你若有所失道:“当然想了。中学快毕业那会儿,*上台,小道消息说是要恢复高考,我高兴了一阵儿,谁知道高兴得太早了。”
“对我而言,上大学是白日梦,光政审这一关就过不了。团都不让入,还想上大学!?”他表露出无奈神情,接着,话锋一转,“石力,你听说过遇罗克没有?”
你瞪大了眼,看着他道:“听说被判成现行反革命,枪毙了。”
铿锵有力的声音,一字一顿,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遇罗克在《出身论》中写道:我们是一批齿轮和螺丝钉,一模一样的齿轮和螺丝钉,并不生锈,让我们回到革命大机器那里去吧!”
你疑惑道:“我咋听不出来这话有啥反动的呢?”
他说:“你仔细琢磨琢磨就明白有多深刻了。他所说的‘一模一样’,就是说人和人都一样,人人平等。你听说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这血统论的口号没?”
你道:“知道,跟‘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应该是一回事。”
他说:“对,一回事。遇罗克就是向这种血统论开了一炮,但这一炮没放倒别人,却搭进去自己一条命。可怜的遇罗克啊,他想要做一个革命者,革命政权却说他是现行反革命。他说的仅仅是这些,仅仅为了说出这些,一个闪烁着思想光辉的生命便被无情地剥夺了。千里雪原泛夜光,诗情人意两茫茫。前村无路凭君踏,路也迢迢夜也长!”
你回味着他的话,回味着这首诗,一言不发。
他说他的,继续说着:“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为了理想,为了坚持自己纯洁的信仰付出生命的年轻人。一想起他,我的心就一瞬间澄澈空明起来。在遇罗克饮弹死去的同时,不知有多少被最高指示圈定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迅速陷入死亡的境地,犹如一场瘟疫。遇罗克品学兼优,两次报考大学都被拒之门外,就因为他爸留学日本,回国后又经营铁工厂。石力你看,我们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不可能上大学接受高等教育了,只能一辈子接受劳动改造。”
你不能不感觉到,他为遇罗克鸣不平就是为自己鸣不平。世上不平事太多了,怕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鸣不过来吧。你想鼓励他,只能鼓励他,不仅仅是鼓励他梦想,更在于鼓励他面对现实的勇气。其实,你鼓励他,也是在鼓励自己。你道:“天明,我理解你的意思,但不要太悲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相信有梦就有希望。”
他一席话一家伙把梦想击得粉碎:“只是梦想,只是白日梦。你看,眼下上大学都是单位推荐,组织审查,推荐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政审,看出身,那些名额都叫有权有势的人给他们的亲戚朋友走后门儿了。现在上大学不需要多少文化知识,有个好爸爸就行了。真不知道,小学没毕业的人都上了大学,老师咋教他们,他们又咋学呢。”
梦想在现实面前真不堪一击啊,在梦想面前你没话说,只能顺着他的话推着朝下说,而且越推越顺,一如滑溜溜板,“哧溜”一下便滑落了到底:“你杞人忧天了吧,知识越多越反动知道不?知识多了,想得就多;想得多了,思想就复杂;思想复杂了,就不听话;不听话了,就会反动。”
他说:“照此逻辑,还是愚钝些好,越傻越好,白痴更好。石力,尽管我就这处境,但你不能让我不思不想吧。”
你眼一瞪,道:“天明,你没搞错吧,我咋能不让你思想呢,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哦。”
他爱胡思乱想,胡思乱想该是他仅存的思想自由吧。尽管这种自由只能私下里偷偷自己放飞自己,放飞给知己都有可能存在风险。谁说不是呢,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不说,一张大字报,一个小报告,一不留神,知己便会变成异己了。
你看他胡思乱想,也东拉西扯,把你的理想拉回到你的童年:“天明,咱都有梦想,都曾怀抱理想。咱从小到大,《我的理想》的作文不知道写过多少回。年复一年地写同一个题目,理想换了一茬又一茬,我当年写的第一个理想是飞行员。你呢?”
他毫不迟疑地说:“当老师。”
“嗯,子承父业,好!”你不得不说好,说这个好的时候,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理想来,于是,你接着说,“天明,说起理想,我想起党归真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个货郎,挑着担子走村串户,摇着拨浪鼓让娃们家回家拿牙膏皮换糖块吃的那种小生意人。老师布置作文,他就把他的这种理想写了出来。语文老师批改作文道:这能叫理想吗?文不对题!于是语文老师帮他把理想定格成当科学家上。谁知道他以后会当啥呢。”
他说:“理想有大有小,党归真小时候的小理想也是理想啊!”
你没有白天明如此以小理想来定位党归真当货郎的理想,只要一提起党归真的理想便嗤之以鼻。在老师的教导下,你以为理想就是伟大的理想,不是伟大的理想便不能称其为理想。老师如此教导娃们家,那谁教导了老师呢!?
他看你不说话,便问:“石力,你现在的理想是啥?”
你恍然缓过神儿来,看着他道:“天明,其实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大学梦。前两年要不是冒出来个交白卷的反潮流英雄张铁生,全国上下又来了一场反复辟运动,高考也许早就恢复了。”
他又看着黑洞洞的窗户说:“也许时候没到,时候到了,谁都挡不住。”
你拉出一句《卜算子.咏梅》道:“得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吧?”
他拉开被子盖到你腿上说:“得一阵儿着呢。”
“不冷,你盖吧。”你把被子盖到他身上,接着说,“你这一阵儿得多长时间呢,也许是十年八年,白了少年头吧。”
“像你说的,有梦就有希望。等吧,石力。”他把被头拉了拉,忽然问,“对了石力,你信共产主义不?”
你教科书式地回答道:“信啊,当然信了。人类社会的发展阶段一步一步朝上走,社会主义高度发达,再发展下去就必然是共产主义。”
他追问你:“那你说二十一世纪能不能实现共产主义?”
你把问题给回了他道:“应该能。无论如何,肯定比现在好。你不是对我吹过‘共产风’呢么。”
“‘共产风’咋能是共产主义呢。共产主义要有高度的物质文明,穷得肚子都哄不饱,拿啥共产呀!”他咽了口唾沫,他喉结上下一涌动,唾沫顺着他的食道流到肚子里,肚子是空的,没东西共产。
你异想天开道:“天明,我想,二十一世纪咱都四、五十岁了,儿孙满堂,想要啥就有啥,躺到床上脑子一转,啥东西都来了。美,美得很!”
他把被子一拉,盖到你身上说:“想得美。不创造,不劳动,不劳而获,天上掉馅饼?净空想。共产主义得物质极大丰富。不劳而获,东西从哪儿来。”
你把被子拉到胸前道:“那共产主义还有啥劲呢,跟现在一样,撅着*子猛干。没劲!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