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了一把你说:“石力,还没睡醒呢吧!?迷迷糊糊,净说荤话!”
你打趣道:“就是就是,都是荤的,没素的。吃饭没荤腥,咱俩说悄悄话,荤素搭配了。”
他黑眼珠在黑暗里泛着光说:“感觉你在梦游。游园惊梦。我也迷迷瞪瞪地陪你惊了一回梦。”
你看着他泛着亮光的黑眼珠道:“算是梦回长安吧。生与斯,长于斯,梦与斯。指望天天活在梦里,不做噩梦,只做美梦。美梦成真,多好啊!”
他一脸严肃地说:“我也想活在梦里。可惜不可能,还得天天面对现实。”
你也严肃道:“现实太残酷了。”
他忽然问你:“石力,你通读过《毛选》没?”
你如实回答他:“没有,看了一半儿没看完。”
他郑重其事地说:“那你对第一卷第二篇文章《湖南农*动考察报告》应该熟悉吧,《毛选》开篇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
你背诵道:“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这熟,中学课本里有。”
“嗯。五十年前湖南农民在国共合作进行反对军阀的战争中,受共产党的鼓动建立起了不少斗争乡绅和地主的农会,这种斗争一开始就过火了,杀人、放火、戴高帽子进行人身侮辱比比皆是。毛主席在《湖南农*动考察报告》中为此兴高采烈地欢呼:‘痞子’运动好得很!这不是原话,大概就这意思。‘痞子’就是流氓懒汉,流氓懒汉闹起运动来会是个啥结果呢?石力,你看这一段话:农民在乡里造反,搅动了绅士们的酣梦。……孙中山先生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所要做而没有做到的事,农民在几个月内做到了。这是四十年乃至几千年未曾成就过的奇勋。这是好得很。……每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时期的恐怖现象,非如此决不能*农村反革命派的活动,决不能打倒绅权。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对一件事或一种人,有相反的两种看法,便得出相反的两种议论。‘糟得很’和‘好得很’,‘痞子’和‘革命先锋’,都是适例。石力你看,立场不同结论就截然相反,有人说‘糟得很’,毛主席说‘好得很’,有人说造反的农民是‘痞子’,毛主席说是‘革命先锋’。你再看这会儿‘*’的烈火烧到农村,杀人、放火、戴高帽子这些事件是不是和五十年前的湖南农*动相像呢?”他如此一比,超出了你从小接受的正统教育而形成的观念。
“天明,好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咱又没见过。”你有时候不认同他的观点,但又拿不出有力的说辞来说服他,只能说哪儿算哪儿。
他很坚定地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万里。至于事大事小,不好说。有,肯定是有的。”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见过刘澜涛游街示众,石鲁当街吊斗,那是实的。道听途说不过是传说,传说都是虚的。是虚的,就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出去了就完了了。要不然,还不把人弄神经了。”你如此说,如此想,如此听。听的东西多了,也不知道可信不可信,反正你还是信报纸、信广播,小道消息听完了就完了,不必当真。
他非常认真地说:“我不敢想象,多少年过去以后,刚刚发生的事情统统都成了古老的传说。我,我家,我爸我妈,这个村子,全都成了传说。你都一口一个传说不相信呢,后来的人就更以为是传说了。全当成了天方夜谭。”
你辩解道:“天明,你家的事情我可没说是传说哦。后来人咋看,咱说了不算。”
“那谁说了算呢?”他问。你感觉他不只是问你,他在问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却默不作声,甚或似是而非。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一个人太渺小了,微不足道。”你只能给出这个答案,也许不是标准答案,更不是唯一的答案,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只能如是说,不得不如是说。
他危言耸听地警示着你说:“石力听好了,咱俩说的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出去嫑乱说,免得惹麻烦。虽然没有思想罪这一说,但现在有反革命罪,只要你想了,即便你没做,也算你有罪。在人面前还是趁早闭上你的嘴,永远闭上。”
你附和道:“知道,在人面前装聋卖傻,明哲保身。”
“聪明!中国人变得越来越聪明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不过是唱唱高调而已,至少这会儿没见付诸革命实践。中世纪的欧洲,意大利的天文学家布鲁诺和伽利略,坚持和发展了哥白尼的‘日心说’,他俩彻底否定了教会的‘地心说’,被教会当成异端邪说,后来把布鲁诺烧死在罗马的鲜花广场上,伽利略忏悔了,没被活着烧死,判了个终身幽禁。”他的话延伸到中世纪,好像穿越过中世纪,把中世纪那根线死拉活拽,硬拽到了眼前。
你世俗地评价道:“你看看你看看,一个个都是些瓜怂。何必呢,以屈求伸不就行了么,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为了真理就得付出代价,生命的代价。坚持真理,就得牺牲。”他没有附和你,像是说教你呢,但又让你感觉底气不足。
你感叹道:“人啊,活着就不得安生。”
他如此为你的感叹做这样诠释:“活着就是事,死了就没事了,一了百了。”
你发问道:“天明,那你说人为啥而活呢?”
“为了受苦受难,活受罪。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来受苦受难的。谁都想快乐的活,快乐总是稍纵即逝,大段大段的时间留给人的都是苦难。也许我活得不够长,苦难如影随形。有时候,我甚至寻不着活下去的理由。人活着是一件太难过的事情。人活着,就得面对苦难,就要直面死亡。人生的终极意义在于死亡,死而复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日就是祭日的见面礼。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生,就有死。宇宙万物,概莫如此。”他对他不长的生命体验,做了一个长长的人生注解,是他看书太多中毒太深了吧。
你看着亮起来的窗户,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止住了他的话,又把他的话引到他身上:“天明,还是乐观点儿的好。嫑老把死挂到嘴边儿上,不吉利。即便是死,也不是说死就死,一死了之了。自裁也是一件需要鼓起极大勇气的事情。不过,我理解你,你一生下来就是个不幸的生命。那我问你,你是多会儿知道你自己的身世的呢?”
他看了一眼泛白的窗户,神情忧郁地说:“我早猜着了,只不过一开始不知道亲爸是谁。前年个,我愣是叫我妈开口说了我爸的事,弄得我大半年都没缓过神来,像是从我生父的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似的。”
你煞有介事道:“天明,你爸的事,我隐隐糊糊能感觉一些。”
“不可能,也没谁给你说过,你胡感觉呢吧。”他眼瞪得多大,疑惑地看着你,感觉你诈他呢。
你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看你那眼,瞪得跟牛眼似的,吃人呀!”
他不好意思地说:“嘿嘿嘿嘿嘿,我忽然感觉你怪怪儿的呢。”
你道:“天明,不介意的话,我再当一回你的听众。你说,我听。”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