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斗会会场设在学校办公大楼的大会议室里。楼道走廊上,会场里里外外,蜘蛛网般的细麻绳上挂满了大字报,白花花,阴森森,一如追悼会上白纸黑字的挽联,肃穆的氛围中注满了紧张空气。会议室座无虚席,全是熟面孔。他再一看,熟悉而陌生,人人冷若冰霜,个个神情呆滞。主事人没叫他站在中间,而是让他坐到指定位子上,尔后宣布批斗会开始。发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轮番上场,大大小小的帽子一顶接着一顶扣到他头上。又沉,又重。他明白,这都是事先布置好了的,谁参加,谁发言,说啥讲啥,都经过了严格审查。发言者多是奉命行事,发违心之言,也有人想借此立功,竭力表现出立场坚定爱憎分明,以求引起领导重视。既然大都在演戏,想开了,他倒也不去计较。然而,戏正在上演,他是反面主角,必须用心对待。他洗耳恭听,持笔速记,以示认认真真接受批判。会快完了,按惯例要挨批者表态,他毫无选择地表示要进一步深刻反省认真检查。过了几天,“反右”专干找他,问他记没记日记。他抱着对党忠诚老实的态度,不假思索地回答:有。说完,急忙取出一本没写完的日记,交给专干。学校“反右”快报发了一期专刊,除了揭发和批判文章以外,全是他的日记摘抄,标题是:不要看白德江表面上一本正经,骨子里是反动透顶的“右派”。他们对日记断章取义,模仿反胡风公布胡风往来信函的样板,加上编者按上纲上线。日记摘录一经发表,我养父成了学校名人。他和顾教授很快被定为第一批“右派”分子。顾教授留用察看,他被开除回乡监督改造。他跑去找学校党委书记申辩自己不是“右派”。党委书记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他妈的敢说你不是“右派”?你说你不是“右派”就不是“右派”了?我把群众叫来,把你往人堆里一撇,你朝中间一站,我说你是“右派”,你就是“右派”!“右派”是咋来的?“右派”就是这样来的。你个瓜怂么!你看,还是党委书记呢,蛮不讲理。哪有理可讲呢,人家说啥就是啥,板上钉钉,把你钉死。看看天,看看地,只看见风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一道痕迹。钻进洞里的风,穿透门缝的风,刮过身边的风,大摇大摆过去了。过去了,还会再来不?风说:赢了,捕蛇者赢了,赢得彻彻底底。捕蛇者说:今儿赢了,明儿还会再赢。让魑魅魍魉无所遁形,让牛鬼蛇神大鸣大放,让毒草野花大长特长,让人民群众大吃一惊,聚歼之,赢了,完胜。党委书记为了破纪录,管你是蛇不是蛇,全都凑成了蛇。清点战果,学校近千名教职员工,三分之一被打成“右派”,近百人被划为“中右”。一夜秋风吹过,吹出来一河滩“牛鬼蛇神”。他们原以为借助风力,会和风一起歌舞升平欢声笑语呢,不料想,错了,全错了,风云突变,把人晃荡了,人都成了风的战利品。弄得他们劳养的劳教,劳改的劳改,开除的开除,撤职的撤职,降级的降级,要么妻离子散,要么家破人亡,要么流落街头,要么苦力为生。
我养父回乡以后,公社对五类分子定期集训,大队也动不动找五类分子训话,病了也不准请假。每一回都必须老老实实认罪,每一回必须重复同样的认罪词,每一回必须听同样的训斥。叫你不思不想,叫你不是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东西,直到你感觉你不是你了,成了一个空壳,行了,革命成功,大功终于告成。成天训话、批斗,翻腾过来翻腾过去,把壳腾空了,换换瓤瓤,彻底置换,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养父的瓤瓤也得换,不换不行。他爱看书,专业书看不成,就看《毛选》,看《资本论》,看《反杜林论》。革命导师的著作到处都是,他看得再多也没人管,相反,他学得越认真,人家还真以为他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呢。天一黑,累了一天的人倒头就睡,他把自己扔到大通铺上咋也睡不着。他听着耳边的鼾声,想着远在天边的老师,一夜孤枕难眠。他感觉满世界就剩下他一个人,那么多的老师同学消失在荒野中,走着走着走散了,独独他一个人在黑暗里呆着,孤独的生,孤独的活,孤独的死。没死,跟死了也差不多。地铺上睡满了人,都是一路货色,五类分子,“黑五类”。土生土长的还好适应,家在外地的“右派”分子更难,更惨。紧挨着我养父睡着一个城里长大的“右派”,全身浮肿,身体孱弱。我养父跟他说话,他开始不敢说,后来熟了,才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想到农村生活这么苦,整天吃公共食堂,不是苞谷面窝头,就是苞谷面饸饹,把人胃吃捭毁了,动不动就大口大口反酸。想想看,握笔杆子的手跟农民一样“大跃进”,一天十几个钟头的重体力活儿,累得东倒西歪浑身疼,饿得头昏眼花,四肢瘫软。家里寄来的粮票,大队干部二话不说,全部没收,他去讨要,挨了顿臭骂不说,还差点儿挨顿打。他对我养父说他株连了他媳妇,媳妇抗不住批斗,挨不了殴打,受不了辱骂,痛不欲生,自杀了。听着一屋子人的梦呓,想着每个人的遭遇,我养父说他想起柯庆施一番话:中国的知识分子用两个字可以概括,一是懒,平时不肯作自我检查,还常常翘尾巴;二是贱,三天不打,就自以为了不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养父眼看着窗户像往常一样慢慢亮了起来,模了模*子,光光的,没尾巴。没尾巴咋翘呢?鸡鸣了,狗叫了,他们醒了,新的一天来了。夜过去了,能过去的都过去了,留下来的再重新来过。过去的倒是过去了,能重新来过么?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过后又是一副模样。好死不如赖活着,起码这会儿还活着,至少比那么多稀里糊涂死了的人强。看谁命硬,看谁能活过谁,活着就是胜利。胜利万岁!没人知道他一夜未眠,没人知道他让心思飞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