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父说他一个同学在劳改窑劳动教养,一次加班到深夜,肚子饿了,想把第二天的早餐换成当天的晚餐提前吃,伙房叫他请示事务长。他就去敲事务长的门,睡意正浓的事务长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他是个炮筒子脾气,虎死威不倒,哪容得下事务长对他无礼,他回骂了一句,结果,饭没吃成,一下被定性成企图利用粮食困难寻衅闹事,制造反革命*,罪加一等。他这一骂,把他由劳动教养骂成了劳动改造,判了十二年徒刑。他太冲动了,不该骂事务长,应该逆来顺受,应该忍气吞声。忍字头上一把刀,忍了就没事了。忍了还跟以前一样,一样的天,一样的地,一样的白天,一样黑夜。到了劳改窑就不一样,必须得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之外,还得承受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和外面的世界一样,交待、检举、交心、认罪,再加上批斗,阶级斗争的弦儿绷得紧紧的。感谢党和政府的宽大处理,天天挂到嘴边儿上,违心的言要发,违心的态得表,熬过一天又一天,快熬到人格分裂、精神分裂的那一天,大概就差不多熬到头了。我养父说他同学高高瘦瘦,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像是在舞蹈。他爱好文艺,在劳改窑里,除了干起活儿来出大力流大汗,劳动之余他还说相声、打快板、演活报剧,好像太阳永远挂在他头顶,生活永远充满了阳光。“*”来了,“三家村”也来了。全国都在抓“三家村”,抓着抓着抓到劳改窑里。于是,他这个同学便成了“三家村”中的一员。有人举报他写的一首《满江红》是反动诗词,一顿凶狠地批斗下来,他身心俱损。是谁举报的呢?他死活想不通,一样都是劳改犯,不一样的心怀鬼胎。谁叫你手舞足蹈满面春风呢,人家弓着腰蜷着腿心里能舒服么。他朝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走过去,他不对谁说,谁也不知道他去干啥去。太阳暖暖地照到头顶上,他感觉不到太阳是热的。举报他的人,高兴,满足,他从他的不高兴中得到高兴,从他的痛苦中得到满足。你说他人格扭曲,他说他没有。他说他没有,你还有啥说的呢。一个堂堂正正的硬汉,一而再、再而三屡受打击,有冤无处伸,有苦无处诉,精神上的苦痛,磨折得他透不过气来。看着头顶的蓝天,看着初升的太阳,望不尽尽头的尽头,他走到了尽头。他撑不住了,只能像唐-吉诃德那样与风车作战,去受屈,去受辱,去坐牢,去死灭。一样的清晨,一样的朝阳,不一样的是他那颗死去的心。他在劳改队后面开凿石头的一个深坑里,挑了一担石头上来,慢慢地走,走到最高的石山上,把箢箕一放,把眼镜放到石头边上,看着十几丈深怪石嶙峋的大坑,挺胸,抬头,纵身一跃,飞身而下,粉身碎骨。三十不到才华横溢的热血青年,在受尽*,受尽凌辱之后,饮恨深渊,没留下一个字,没留下一句话。劳改窑通知他唯一的亲人,一直等他的未婚女友收尸,姑娘匍匐在石山上,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