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父被打成“右派”时,我生父还没毕业。我爷、我外爷家都在同一公社,两家离得不远,家里条件也都差不多,我爸我妈十岁就订了婚。我爸考上了长安大学,我妈家姊妹多负担重,我外爷再没让她考大学。我爸大学毕业留校,“大跃进”也到了高潮。大江南北,热火朝天。他一样热,心热,心像三伏天一样热。天热的时候,暑假到了,正好北上回家,看看父母,看看我妈,看看家乡巨变,看看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看看人民公社是桥梁共产主义是天堂。她在等他,等了多少年,又等了四年,等他毕业后接她进城工作,安家长安,生儿育女。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上山炼钢,下地熏土,风刮过去,只留下满目疮痍,千疮百孔。我爸看见邻村吹起了拆房并居,砸锅拔灶的“共产风”,风还没吹完,不论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积蓄,都统统拿出来挥霍干净,一个不留,只留下公共食堂里每人每天不足半斤的苞谷面。汤喝不饱的时候,水肿病就出现了。丰茂的山林没有了,满圈的猪牛羊鸡没有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房子没有了,有的人家甚至没留下一间房。没有了房,就没有了家。他走到村东头,正好碰见隔壁大妈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盆稀饭朝回走,一不留神,脚下一绊,绊倒了,一盆稀饭打翻在地。老太太一*子坐到地上,嚎啕大哭。公共食堂一天只供应一回饭,这一跤摔下去,一家人一天的吃食便摔没了。哭,只能哭,干哭,泪水都哭干了,干嚎。哭乏了,睡过去就不觉得饿了,最好一睡不醒,醒过来更饿。先睡,睡醒了再说。老太太睡了过去,我爸醒着呢,醒着难过,越是清醒越发难过。还有啥说的呢,都是一开始折腾的来了,啥都挥霍得一干二净,分文不剩。亏欠下的,总是要还的。我爸质问队长:轰轰烈烈地“大跃进”咋会弄成饥荒了呢?队长一个劲儿地给诉苦:我们既要作假账应付上面下达的高指标,又得暗地里护着乡亲们的利益。队里库房里的粮囤,都是根据上报高指标的数字做出来的,表面一层粮食,底下全是糠草。我们上报的小麦“卫星”亩产两万五千斤,在县里并不算高,高的七、八万都有。开头是大吃大喝撑死人,后来是没吃没喝饿死人。当亩产八十万斤红薯的任务压下来时,我眼都不眨一下,立马上报了队里的指标,亩产三百万斤。队长嘴一张一下就成了浪漫骑士,成了金刚英雄。乱云飞,松涛吼,哀怨凄楚奔涌在心头。心沉重,望长空,辗转反侧耳畔响警钟。我爸思前想后,认定党的方针政策出了偏差。他提笔难落笔,笔沉重,重千钧。重如千钧的笔在纸面上留下他赤子之心:目前我们面临的形势是异常严峻的,是触目惊心的。就农村而言,“大跃进”的前后对比,使人感到民怨沸腾代替了歌功颂德,生产凋敝代替了五谷丰登,缺吃少穿代替了丰衣足食。同是一个党一个政府的领导,反差如此之大,说明我们在指导思想上出现了偏差。尽管问题严重,形势逼人,但是只要我们方针政策得当,克服困难倒是很容易的。他还提出纠偏工作步子不宜迈得太快,不宜拔苗助长,不能违反客观规律的意见。修改完了,确认无误,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挂号寄出,寄往北京,寄给毛主席。没到想,信没出城,连邮局都没出便被截了回来。信由省委批转给校党委,学校党委书记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见他妈的鬼了,“右派”刚抓过去,又出来了个反革命,这人是谁让他留校的?党委书记责令学校立即成立专案调查小组,突击审查,组织批斗。
夜,一个酷热难耐的夜,专为我爸量身定制的批斗大会就在这个黑夜隆重登场。我爸只穿了一件背心,一条短裤,一双拖鞋,一脬尿憋着也没来不及去撒。会场上,口号声此起彼伏、震天价响,窗户在颤抖,房顶都快掀翻了。主事人宣布批斗大会开始,首先重申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爸申辩,不服对他的定性。霎时间,口号声再起,震耳欲聋:吕东不交代就叫他灭亡!吕东不老老实实就是死路一条!踏上吕东一只脚,叫吕东永世不得翻身!口号声还没落,只见大学同宿舍同学站到了他跟前指着他吼:吕东是一个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尔后神兮兮地问:吕东,你煽动我反党,还记得不?我爸摇摇头。他同学继续提醒他:咱俩一块儿到易俗社看了场戏,你跟我说了些啥,记得不?我爸模不着头脑,还是摇摇头。群众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拳头雨点般地落在他头上,打得他遍体鳞伤。有人骂他是阶级敌人的狗腿子。于是,你一脚,我一脚,猛踢他的腿。在腿快撑不住的时候,我爸憋着的一脬尿终于憋不住了,屁滚尿流,泄了一地。他痛苦地躺倒在湿漉漉的地上,昏昏沉沉,爬不起来。他感觉自己真连一条狗都不如,哪还有一点儿做人的尊严呢,真想一头撞死算了。专案组的人把他扶起来假惺惺地说:要不是我们阻拦,你准会被当场踢死,是我们救了你一条命,我们是你的救命恩人。一派胡言!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打人的所谓革命群众全是专案组安排的打手。批斗会开完了,我爸才想起来,他同学揭发检举他煽动反党,说的是他俩一起看过的秦腔《林冲》,戏里描写的是林冲被押解走过野猪林时,两个差人正要置林冲于死地,幸好被鲁智深搭救,鲁智深劝林冲上梁山,林冲却执意要去守法。我爸看过戏后和同学谈观感时说:林冲不该对存心陷害他的封建统治集团抱有幻想。我爸想不到,就为这句话,他同学揭发他:借古喻今,煽动对党不能抱有幻想。卑鄙!无耻!经过专案组之手,所谓的封建统治集团变成了统治阶级,而且在统治阶级后面再加上一个括号,在括号里面注明“指共产党”四个字。于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反革命事实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