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原以为逼供出来的材料，到了公安、司法手里会重新审查。哪曾想公检法作为阶级斗争的工具，早就跟学校专案组狼狈为奸、串通一气了。他们不找当事人核实调查情况，对学校提供的定案材料完全采信。看守所预审员审讯他使用的问答式口供词，完全是照着学校的定案材料写的。他们强令他必须按照他们写好的口供作答，稍有不合，就吹胡子瞪眼，拍桌子摔板凳，大施婬威，叫你心惊肉跳。之后，中级人民法院要对他开庭审讯。按程序，应该先由检察院提起公诉，可他一直未见到起诉书，检察院的官员也没露面。在法院第一次开庭时，他才看到检察院的起诉书。他看着看着气得浑身颤抖，差点儿晕过去。这份起诉书就是学校的定案材料，内容只字不差。起诉书指控他密谋组织反革命集团，目的是要推翻无产阶级专政，建立资产阶级政权，复辟资本主义，而且情节极其恶劣。我爸下意识地模模后脑勺，他清楚这个情节极其恶劣如果成立，就可以判死刑了。这会儿，直到这会儿，他才对他在学校反省时没能顶住逼供压力所作的认罪后悔不已。他不想死。他要反驳。他要申诉。他知道他要再不反驳，脑袋就保不住了。于是，面对法官，他鼓足勇气，慷慨陈辞，例数学校如何采用逼供信，歪曲事实，东拼西凑，形成定案材料。他恳请法院派人认真调查核实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反革命集团。第二次开庭正式宣判，学校派了两个人坐在法官身边，算是人民陪审员。法官判辞，依然如故，只字未改，我爸脑袋“嗡”的一声，倒到地上，不省人事。
我爸被关押在看守所时，我妈去看过他好几回。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我妈显得很沉稳。那会儿，我妈已经怀上我了，但她没给我爸说。她想，我爸顶多坐上几年牢，她等，一直等到我爸出狱的那一天。等到那天我妈会领着我，接我爸出狱，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我妈每回看我爸都尽可能带上点儿白馍。“大跃进”后，饥荒闹得能吃上白馍都成了最大的奢侈。全国闹饥荒，犯人的伙食自然更差。我爸对我妈说，起先他们每人每天还能吃上七八两双蒸饭，后来就不得不改吃红薯、土豆、菜叶和麸饼。不少犯人营养不良，得了水肿病，熬不过去的就倒了下去，永远倒了下去，倒下去的再就起不来了，起不来了就拖出去一埋了之。春寒料峭，阴风袭人。我爸熬过去了饥荒，却熬不过去死亡。他坐在牢房里背风的一角，蜷缩成一团，痛苦地等着黎明的曙光，黎明最终没看他最后一眼，黎明来迟了。死时，我爸才二十三岁，太年轻了。你看，一晃，我也快撵上我爸的年龄了。我爸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他甚至不知道他还有我这个遗月复子。我女乃想儿子想得病倒了，我妈就提着东西过去看，快走到村头，只见黑压压的乌鸦站了一树一地，呱呱呱呱地齐声狂叫。人说，乌鸦一聚首，村里准死人。谁家死人了？我妈心头一紧，头皮发麻，三步并作两步，看了一眼再也不会是她婆婆的婆婆，说了几句话，放下东西就赶紧朝回走。她离开村子，走出老远，还能听见乌鸦的叫声。她听不懂乌鸦叫些啥，又想从乌鸦的叫声中听出跟她自有关的事情，听不出来，她又不敢胡乱猜，满月复疑云，疑惑不解。她孤零零地走着，乌鸦呼啦啦地飞过头顶，掉头又折返回来，飞了，飞远了。没过多久，噩耗传来，两家人咋也想不到我爸会判死刑。咋也想不到天灾人祸会一起强加给头上。咋也想不到世事灭了天理。两家人懵了。全懵了。哭天抢地。悲痛欲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不知道打进死牢准备执行的犯人不能再探监。我妈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恨不能一死了之。投坟，化蝶。生不能重逢，死永远相聚。肚子里头的我不断提醒我妈得活下去，活着把我生下来，活着把我养大，活着告慰我爸的在天之灵。一股阴风刮得两家老老少少不寒而栗。风啊，你不要叫喊！云啊，你不要躲闪！黄河啊，你不要呜咽！今晚，我在你面前哭诉我的愁和冤！命啊，这样苦！生活啊，这样难！鬼子啊，你这样没心肝！宝贝啊，你死得这样惨！我和你无仇又无冤，偏让我无颜偷生在人间！狂风啊，你不要叫喊！乌云啊，你不要躲闪！黄河的水啊，你不要呜咽！今晚我要投在你的怀中,洗清我的千重愁来万重冤！丈夫啊，在天边！地下啊，再团圆！你要想想妻子儿女死得这样惨！惨，悲惨，悲惨世界。我妈家全家人再悲，心里很清楚，娃不能生在娘家，得赶紧再找婆家。我妈我爸同龄，那会儿都二十三。一个二十三岁的大姑娘挺着个大肚子嫁人，你说难不难。正在我妈家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妈她大舅妈匆忙跑来，说离她们队不远有个遣送回家监督劳动的“右派”分子还没成家，年龄不过三十，她托人说了，人家愿意见面。这人就是我养父。当他知道我妈未婚夫是他的学生并含冤而亡时，毫不犹豫，一口答应，接受了我妈和我妈肚子里的我。在一个特殊的年月，一对特殊的男女就这样结合在了一起。我养父爱我，一如己出，爱我甚至超过了我弟白天亮。我也从不当他是后爸。他对我要求极严，我也深受他影响，爱看书，爱思想。他就是我爸，我的老师。我妈给我说了这些事，我才明白了我妈的苦衷。我妈怕我知道我爸背着反革命分子罪名含冤而死，难以接受；怕我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受伤害。外人一直不知道我生父是谁，只当是我妈和哪个野男人怀上的我，实实没办法了，才嫁给了一个“右派”分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