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香莲来泪如雨,你的良心在哪里。千里乞讨来找你,手拖儿女到京畿。你不认为妻还罢了,怎忍叫儿女常啼饥。虎狼虽恶不伤子,你比虎狼恶有余。”
台上的秦香莲面对陈世美,唱出的哭音,哀婉凄楚,转了十八个弯落了下来,铿锵一下地站住,爆发出满堂喝彩。你湿了眼,眼前模糊一片。当男腔中还在豪迈不羁是,女音里永远有一种鼻音在回响,充满了自伤自怜。秦香莲注定了要比陈世美多承载生活的苦难,她天性中的坚韧和泼辣,高亢中的缠绵,在想哭就哭、想喊就喊中流淌。
“包文拯心内似火烧,秦香莲她大堂放声嚎。又是哭来又是叫,一句话来一把刀。龙国太你也听得见来是看得到,此事叫臣我怎开销。我要为民除害把国保,百姓无冤江山牢。这案官司断不了,有何面目在当朝。王朝马汉一声叫,董成薛霸听根苗。将犯官押在铡口道,负心人我叫他归阴曹。”
戏近尾声,包公余音未落,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陈世美的人头落地了,观众不禁皆大欢喜。你轻轻拉着黄明月的手道:“明月,散场了人多,手拉手,千万嫑走丢了。”
她迟疑地说:“不拉手,叫人看着不好。我跟紧你,跟你拉开距离,不远不近。”
你放开她手道:“聪明。也嫑太远,太远了说话听不着。”
她看了你一眼问:“说啥呢?”
你发问道:“你说陈世美该铡不?”
她决绝地说:“该铡,当然该铡。陈世美贪图荣华富贵,忘恩负义,该铡。”
你不以为然道:“我不这么看。我同情秦香莲,但我觉得陈世美并没有多大过错。他和秦香莲肯定是包办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糊里胡涂地进了洞房,生下一双儿女。一个是候补状元,一个是农家妇女,会有多少共同语言呢。陈世美当上状元郎后,要寻新的爱情,找他的幸福。你说有啥错?他是属于他自己的,当然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要是说过错,陈世美大不了就是太急于做皇婿了。他没办离婚手续就又结了婚,既犯了重婚罪又得罪了老婆和公主。就算是这吧,也罪不该铡,不该叫陈世美身首分家呀!秦香莲首先得弄清婚姻是两个人的事,谁都有决定婚姻能不能继续存在的权利。陈世美既然已经移情别恋了,秦香莲明智的话,还是激流勇退的好,至少可以跟陈世美协议离婚,给她一些经济赔偿,陈世美也心甘情愿。只要她不告,后头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她说:“没后头的事,就没这出戏,没这出戏,那咱也就看不上《铡美案》了。”
你道:“戏是人编出来的,也许历史上压根儿就没这回事。咱现在光就事论事。”
她看你停顿着,像是等着她说话呢,于是,想了想说:“就事论事,你倒是有你的道理。不过,你也要为秦香莲想一想呀。秦香莲是个弱女子,出身良家,清清白白,婚后侍候公婆,相夫教子,下田劳作,上机织布,没有任何过错。陈世美十年寒窗,进城赶考,一家人的生活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容易嘛。遭遇荒年,公公婆婆去世,是她一个人操持丧事,听说陈世美在京城做了大官,她这才拖儿带女,千里寻夫。秦香莲没有想到,她看到的是一个忘恩负义不认妻儿的丈夫,一个做了皇家女婿的丈夫。她如果不在包相爷的大堂上讨回丈夫,就要永远失去他,失去家庭。有没有银子倒无所谓,可她不能失去丈夫。她别无选择,只能把陈世美告上大堂。”
你没有像她那样偏向秦香莲,反倒对秦香莲有了别样的看法。你道:“我觉着秦香莲不依不饶的告状,害得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下不了台。她用一种叫人难以理解的态度,拼命拽着陈世美,认定陈世美只能是她的丈夫,只能跟她保持婚姻关系。她以为这种关系一旦确立,就永远不能改变。她觉得她为陈世美生育了一双儿女,她代陈世美奉养和殡葬了父母,她的这些付出就必须要由陈世美的情感来回报。她认定陈世美压根儿就没有移情别恋的权利,陈世美是她的,只有她拥有陈世美的权利。秦香莲满腔悲忿,一声高过一声地向陈世美和黑包公讨天理、要人伦,她的哭诉和抗辩加上包公的刚正不阿,最后叫满月复经纶刚做了皇亲贵婿的陈世美转眼成了刀下鬼。明月,你喜欢这种结局?你喜欢这种悲剧?反正我不喜欢。你想,不尊重陈世美的权利,在公平公正的名义下制造出更大的不公平不公正,一个婚姻案,就把人命都送了。不该吧!”
她坚持着她的立场说:“不管你咋说,我就觉得秦香莲恓惶,陈世美可憎。”
你无语,你还能说啥呢。你跟黄明月保持着一定距离朝回走,一路走一路想,《铡美案》这种结局,最合乎中国人的传统心理,到处去告,直到把陈世美告倒铡掉,出一口恶气。你仍沉浸在秦香莲悲悲切切地哭诉之中,从她的哭诉中梳理着头绪。走过了多少春夏秋冬,跨过了多少沟沟坎坎,一个好女人为啥就成了置丈夫于死地的凶手了呢。你弄不清秦香莲为啥如此狠毒,她宁可丈夫被铡也不愿放他一条生路,结果她没得到丈夫,丈夫也得不到她。你眼前一亮,好像想明白了,秦香莲想要得到丈夫,是陈世美被铡死之后的丈夫。只要陈世美活着,丈夫就不是她的,因为丈夫在情感上和生活上早已离她远去。丈夫死了,才能得到丈夫。从秦香莲的处境和想法来看,一个死去的丈夫也是丈夫,她会为死去的丈夫收尸,扶柩还乡,尽其所能为他下葬,跟每个死了丈夫的妻子一样,做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事。丈夫死了,可她在名份上仍是他的妻子,仍然会拥有丈夫的一切。风走了,还会再来。人死了,名分还在。她要的就是这个名分,实至才能名归。秦香莲的哭诉并没到此为止,你越想越觉得她的悲哀是真实的,在这一幕家庭悲剧中,她有理由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她的哭诉背后隐藏的是深深地迷茫:难道我不是一个好女人?难道我做错啥事了吗?为啥灾祸要落在我的头上?迷茫,是悲哀的根源,一如泥土不是草木,却能使草木生长一样,惟其如此,秦香莲的哭诉也就有了震撼山岳的力量。风在喊叫,树在摇曳,冥纸飘落,秦香莲脚踩纸钱一步步走在老去的路上。你的目光从五光十色的舞台上挪开,然而,心底里依旧守望着秦香莲。你心底里守望着的秦香莲,不再是舞台上悲悲切切的秦香莲,而是那个埋葬过陈世美后,在漫长的守寡岁月和辛勤劳作中渐渐老去,直到死亡的秦香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