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间,叶廷峰、王丽成了你的岳父岳母,你忽忽悠悠又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人生得过多少个十字路口啊,多会儿闲下来得好好数数,就像数人民币那么数,但愿越数越爽快,越数越带劲。过了这个口,你发现你的社会关系一下变得复杂起来,杂七杂八的人一河滩涌到你面前,心境也随之飘忽起来,脚底下响起从底层社会向上攀爬的足音,感受着这种变化在你生命中的意义。你出身工人家庭,是工人家庭的儿子流入了高干家庭呢,还是高干家庭的女儿流进了工人家庭呢。你来不及分辨,也没必要分辨,工人是无产阶级,高干也应该是无产阶级吧,千枝万叶一条根,都是一家人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没有告别工人阶级,只感觉走进了新时代,走进了一方新天地。你渴望走进新时代,开辟新天地,这不叫忘本,不是背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跟背叛无关。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那是“*”时对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血泪控诉,与你无关。你不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尽管曾经土过,说土不土,说洋不洋,但始终土不起来,也没土到哪儿去,根扎不到土里去,风一吹,又洋活了。你爱你家,你爱你妈,你爱你爸,你爱工厂,你爱工人阶级。工人阶级万岁!无产阶级万岁!见叶红的第一面,你便感受到她对工人阶级的蔑视,感受到她的傲慢无理。从小耳濡目染熏陶出来的等级观念,在她血液里流淌,浸入骨髓。观察一个人,她先看你的社会背景,再看你的出身,尔后再判断你的优劣卑贱。看来一来回,她对你的观察,对你的判断,不屑一顾。你心里清楚,她骨子里看不起你。她被家里惯坏了,被周围的环境惯坏了。于她来说,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发号施令,吆五喝六,没有因为,也没有所以。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你忍了。为了前路,认了,你认了。忍了认了事小,断不能成了奴,她作她的河东吼狮,你作你的打虎英雄。你俩终究不是为情而来,不过是各为各的利益,心怀鬼胎,各取所需。你细细一考察,细细一品味,感觉婚姻这东西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门当户对固然好,门不当户不对呢?门不当户不对比门当户对难过,要不然从梁山伯与祝英台、张生和崔莺莺,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白马王子和灰姑娘,总是以棒打鸳鸯的丑陋面目出现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婚姻亦不过如此吧。不过,梁山伯与祝英台、张生和崔莺莺,门不当户不对,人家有爱。你俩门不当户不对,爱呢。没爱的门不当户不对更麻烦,麻烦大了,该都是出身惹出来的祸吧。一想起出身,你就想起白天明,想起遇罗克,想起遇罗克的《出身论》。多少怯弱而颤抖的心,因它而猛烈跳动;多少阴郁而干涸的眼,因它而泪水滂沱;多少绷紧而皲裂的嘴,因它而撕裂般地号啕不止。出身啊出身,在漫漫长夜里,多少年轻的和不太年轻的生命背负着它,像一块长长的烙铁烫在自己心上,弥漫着缕缕青烟、散发着阵阵焦糊的血肉之躯,在剧痛和煎熬中挣扎、战栗。白天明,由于不合时宜的出身,倍受歧视和凌侮,在困苦压抑下,被黄土掩埋了。遇罗克,为了给他,为了给千千万万和他一样出身的人,伸张做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跟别人一样平等的人、一个可以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的人的权利,被无声虐杀了。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公开地掠夺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默默地永生默默地死去何以面对这种死灭?活人的脚底下是否还踩着他们的血和泪?绿草底下是否覆盖着他们的骸骨和不肯散去的冤魂?关于出身的书写,你一上小学便开始了。大凡有表格填写,都会有家庭出身等诸如此类的栏目。
“爸,家庭成分一栏咋填?”
“填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