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祖上老家在农村,土改时定的是贫农成分,你爸你妈都是工人,不填工人就填贫农,都行。你爸说填啥你就填啥,只要不填地主资本家就行。为啥要让人家知道你的出身呢?你小,你理解不了。幸而有当爸的,没爸呢?没爸也得找出来个爸,就像白天明那样。填表填多了也就知道了,一开始咋填以后就咋填,长大了上了中学照着小学填的继续填下去就是了。下了乡,上了大学,当了干部,一以贯之,习惯便成了自然。任何东西一旦养成了习惯,便不再会去追究其原由,一任惯性地往下走。认识了白天明,听说了遇罗克,才知道家庭出身这般厉害,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可以成为一个人参军、招工、提干、找对象、进大学的一座大山。记得白天明说过,从识字开始,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填写各种各样与家庭出身有关的表格。每当填写家庭出身这一栏,他就如同蘸着自己心里滴下的血,在死刑判决书上签字画押。他们一生中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任人宰割。异类,卑贱者,准专政对象,先天的罪人,生活就是这样教会他们识别自己的身份。一代又一代,他们像一群食草动物,天性柔弱驯良,离群索居,在人面前永远保守沉默,不愿谈及亲人,甚至回避自己的存在,恨不能月兑胎换骨重生一回,置换掉与生俱来的血统,清洗去难以启齿的屈辱。终于看到遇罗克、张志新连同一批因其思想获罪,进而被无情剥夺了生命的亡灵,被追封成了英雄。如此一来,是对他们的告慰呢,还是对他们的阉割呢。一个人一旦罩上了英雄的光环,原本闪光的东西便被遮掩得差不多了,也许只有当他们恢复成悲剧人物,才能从黑暗的深隐处看见生命中异质的光华;也许过些时日,记忆中的烈士的鲜血就被冲淡,只留下淡淡的血痕;也许再随着时间的流逝,恐怕连一点淡淡的痕迹亦将消散成为一片空白,空空如也。毕竟事过境迁,毕竟多少流行的名词、口号、徽章、仪式已经不复存在,毕竟新的名词、口号、偶像、包装已被充斥于公共空间和日常生活之中。只要怯于言说,那些充满歧视、凌侮、残暴、专制和黑暗的历史,便只能剩下一排空空荡荡的车厢,从记忆中顿然消失,湮没于尘嚣日上之中,湮没在歌舞升平之中,湮没于太平盛世之中。你也湮没了,湮灭在婚宴喜庆之中,听不见自己的心跳,看不见自己的脸面,闻不见自己的味道。你瞥了一眼花枝招展的叶红,忽然发现她的肚子比原先明显地隆了起来。咋又胖了呢。看着她发脬的身体,你不由地皱起眉头来。你透过隔断的玻璃,看着叶廷峰老俩口招呼着省市领导,满面春风,神采飞扬;再看看你家老俩口,一脸灿烂,浑身拘谨,面对众多头头脑脑齐聚一堂,手足无措,无所适从。你爸握人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手不敢伸出去,畏手畏脚,生怕满手的老茧刮伤了人家的手。你妈直冲来宾点头、微笑,一副谦卑恭敬的样子。老俩口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自豪感荡然无存,仅存的也只有被人渐渐遗忘了的失落。这种失落也许是一种喧宾夺主的回归,一种常态的回归,回归到另一种秩序当中去了。其实,也无所谓喧宾夺主,人逢喜事,只要高兴就好。你没见过你爸如此高兴过,这是另一番高兴,跟得了“劳模”的高兴是一种不一样的高兴,高兴的位置不同,一个是喜出望外的高兴,一个是由表及里的高兴。只见他腰板直直挺着,高兴漾了一脸。看得出来,他在为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而骄傲而荣耀,要是没有你,恐怕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和高干攀上亲,更不会面对面跟这么多大大小小头头脑脑握手致意,也不可能看到如此气派的大场面。你环视大厅,想看看这么多人当中究竟有多少是你熟悉的面孔,“啪”的一下,冷不丁一个巴掌落在你肩上,回头一看,是路建国和党归真。一看是他俩,你高兴死了,上去就给了他俩一人一拳,道:“狗东西,你俩倒成了稀客了。多长时间没见了。”
路建国拍了拍你胳膊说:“你大忙人一个,谁还敢打搅你呀!”
你转过头对身边的叶红介绍道:“这是我中学同学,也是插友。”
叶红跟他俩点着头,说:“谢谢!谢谢!”
你对他俩道:“新娘我就不用介绍了,一看便知。”
党归真看着叶红对你说:“那也得介绍,不然谁知道谁是谁的新娘呢。”
你介绍完之后,对路建国说:“建国,你结婚那会儿,学校刚好安排去实习,我赶不回来,寄了个小礼物,可嫑嫌弃哦。”
路建国说:“你看你,见外了不是,老同学了,用不着客气。”
你问路建国:“媳妇呢?”
他回你话说:“娃没人看,在家看娃呢。”
你道:“娃带来不就对了。”
他说:“娃匪得很,带来闹人。”
你转过头问党归真道:“归真,你多会儿结婚呢?”
党归真直接蹦出两个字:“吹了!”
你拍着党归真肩膀语重心长道:“归真,条件嫑太高了,差不多就行了。”
他斜乜了一眼叶红,贴近你耳朵悄声说:“还是你实际,我没法儿跟你比。”
你猛推了他一把道:“你呀你,还是个娃,多会儿才能长熟呀!”
他又凑近你耳朵说:“石力,前几天,我回了趟村里,但没见着明月。”
你没搭理他的话,双手支着他俩道:“快入席快入席,回头聊回头聊。”
你真怕党归真说漏了嘴。他俩知道,黄明月已经是远去的记忆,谁也唤不回过去,过去已经过去,记忆也已经过去。打发走路建国、党归真,你看见畅想、尚泉鸣和姚丽两口,还有钱惠几个大学同学进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