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了的东阳侯府。自年节大房的白色阴影之后,李家就像被人诅咒了一般,鸡飞狗跳,大事小事不断,正月里每个李家从主子到下人都不得安生。
如今,元宵节将至,东阳李府也终于迎来了一件大红的喜事。
“灯笼,灯笼,哎,笨死了,挂高点儿”一个清秀间有几分羸弱的妇人掂着金莲小脚忙忙碌碌地周转于挂着喜服的下人们之间。她的眼角厚厚的白粉依然掩盖不了越来越清晰的鱼尾纹,青色的眼袋昭显着日夜的疲惫。
“花姨娘,您歇歇吧,这些粗活儿就交给玲珑来干。”身后端端正正地出现了一杯冒着暖气的热茶,花姨娘尴尬地别过头去,一旁下人们悄悄停止了手里的活计,人人利眼如刀,她还是将那杯热茶接了过去。
四周窃窃私语声纷起,玲珑一脸安然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中,满脸笑意,似乎周围人所说所讲与她全无关系。
这样的日子自从她令前任二少女乃女乃被休弃就开始了。她那时受大夫人陈氏所迫,针针剑剑,硬是将那个恶人的角色一人扛了下来。之后?她没有想过之后。她以为大夫人会杀了她灭口,二少爷会杀了她泄愤,李侯爷会杀了她清理门户。‘之后’对于她来说,就是纯黑带血的一片。
只是,也许是她命不该绝么?不仅没有死,还被二少爷收了房当起了姨娘。
她低头浅笑,花瓣般柔女敕葱白的手指拈花而动,一阵风过,那弱若扶柳的腰肢缓缓扭动着,那份清绝的妩媚似曾相识。
秋姨娘你真是个傻子,你就在下面好好看着我如何过这般锦衣玉食的一生吧
花姨娘像东阳侯府里的绝大部分人一样,并不喜欢这个只会处处模仿秋娘,还有陷害主子前科的玲珑。不,现在该叫小花姨娘了。
说来好笑,玲珑被大夫人提为姨娘的时候不知道家中父兄何姓,正为难着,大夫人就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揶揄说道:“玲珑羸弱扶柳之姿倒同花姨娘年轻时有几分相似,不如就随花姨娘姓花吧。”大夫人陈氏是超品亲国夫人,还怀有李家嫡脉,花姨娘就是心中再不肯也不得不低头称是。
于是,这二少爷房里多了一个同他娘亲般名号的‘花姨娘’,仆妇们每每私下聊起都嗤笑不已,倒是李凤鸣一派安静祥和的样子,只是从不去玲珑房中过夜。
府里的人避讳玲珑就如避讳蛇蝎一般,胆子大的还会背后吐几口口水。但是没人敢在她面前出言不逊,不过就是因为她靠上的那个人,在侯府里的地位非同一般。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玲珑暗地里扒拉前任二少女乃女乃的那一脚是得了大夫人陈氏的指示,这么说起来,玲珑背后的那个人应该是大夫人。
可是听大夫人旁边亲侍的梅香醉酒后讲啊,大夫人曾经说过‘那玲珑丫头是个不成器的,任她折腾吧,早晚不得好死。’这话说得狠啦,看来大夫人并不待见玲珑。
但就是大夫人口中那个‘不成器’的丫头玲珑,偏偏就踩着一干人等,带着罪孽之身登上枝头做凤凰了。二少爷为何会心平气和地收下玲珑做姨娘,侯府里的下人们纷纷表示不解。这个时候有人跳出来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这个小花姨娘,好像和二少爷未来的新夫人走得很近嘛。’
众人恍然大悟。那个二少爷将要元宵节宴请三日,八抬大轿娶上门的新夫人万丞相的千金万婉婉,他们可不陌生。自从先前的二少女乃女乃被休出府后,这个万小姐就天天来李府转悠。今日是来探望被禁足的玉燕妹妹的,明日里是亲手给宁老太太做了茶糕糖点,后日就是给大夫人绣了百子千孙的屏风。那屏风大夫人可没敢要,直接给烧了。
古人迷信,这个万小姐陈氏怎么看怎么觉得是个比谢芙蓉厉害得多的人物,几次下手都给四两拨千斤地避过了,现在人客客气气地送来个亲手绣的图,谁知道那个是不是明着‘百子千孙’,暗着‘断子绝孙’呢?烧了烧了,一烧百了。一把火把这个凭空里冒出来的丞相之女也烧掉才好呢
陈氏讨厌万婉婉,连带着东阳侯府里的大大小小都不敢触大夫人的霉头去讨好这个未来的二少女乃女乃。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万婉婉几次在李府碰了软钉子之后,不知怎么就跟玲珑粘到一起去了。那时候玲珑刚刚被提了姨娘,是第一个李凤鸣院子里前来‘投诚’的小妾。万婉婉就是有万般的心机,对这个面容姣好,水灵灵的小丫头还是有些好感的。
万婉婉可不像丁小蓉那般傻,那般轻信于人。她生于长于大家族间,什么勾心斗角的把戏没见过,自是懂得做人留一份余地的重要性。那个小花姨娘(玲珑)媚态尚未习成,但是天资不错,若是以后她在李凤鸣那里失了宠,也好拿捏着一个有前途的替她去笼络二少爷的心。
许是基于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缘故,玲珑和大夫人陈氏走得越远,和花姨娘的关系反而融洽起来。
几座靠山压下来,加上玲珑心狠手辣的作风,侯府的下人们都对玲珑与前任二少女乃女乃的事噤若寒蝉,于是万婉婉也不知道她寻来的这个备胎,原来是理论上最不可能遭李凤鸣待见的。
三日转瞬之间已经过了两日。
天色渐晚,乌云依旧环绕不去。丞相府里的万大小姐可是急坏了心肝。
“呯”——
“小姐您可不能再摔了啊——大喜的日子,不吉利——”惊呼的是一个面容姣好的素面女子。
衣着华丽的大小姐充耳不闻,又扔了一只琉璃碎花瓶。
劝解无效,素面蓝衫的女子只好拖着腮坐在一旁,看着她家小姐在那里发泄怒火。
直到屋里再无瓷器可扔。素面女子一个响指,外面就进来了两个小侍女,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将闺阁收拾了个干净。
“小姐,别怪秀儿多嘴,您这么砸还不如去烧几炷香呢。老天爷高兴了,兴许明日就不下雨了。”有个喜怒无常任性无比的主人可真是累啊,素面女子砸了砸嘴,打了个哈欠。
“哼秀儿你莫像个无事人似的,明日里你要同我一起嫁去李家”衣着华丽,面容却有些平凡的万府千金,万婉婉,努了努嘴,冷笑道。
秀儿立刻摆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架势,抽抽泣:“小姐,您知道秀儿有心上人了,您何必非要带着秀儿做陪嫁呢?”
万婉婉哼了一声,但是眉眼间却多了几分雀跃。
这世上,人心难测,一个人哪里那么容易相信另一个人。这个道理,他们这些生于权贵之家的千金子弟,从小就学会了,通过血淋淋的教训。
屋外的伫立许久的那人似乎放心地离去了。
秀儿从方才的座椅上站了起来。再看万婉婉,脸上已经全然不见刚才的那份莽撞天真。
杏眼微眯,她弹了弹指甲上的灰尘:“一次,两次,你买的杀手都失败了。”
秀儿闻言肩膀抖了一下,眼神里有几分恐惧。她拉紧了自己的衣袖,小声答道:“是,是秀儿办事不力……”
万婉婉好笑地瞥了她一眼,口吻轻佻:“跟你有何关系?办事不力的是你那相好的郎君……啊。”
秀儿瞳孔一散,整个人扑到了地上,小声而急促地哭述道:“小,小姐,大发慈悲,饶了芬郎吧……要罚,就罚秀儿……”
万婉婉转了转手里的茶杯,似乎很享受这一刻,回答依然不急不慢:“晚了,芬郎,哼,叫得好亲昵啊,那个张芬也算是有点本事……不过,就是不能再伺候你了罢了。人在幻乡楼,你若实在想了,可以偷偷去买他一夜。”
幻,乡,楼,三个字如同惊雷般在秀儿的脑海里爆炸开来——那可是灵州城的小倌卖身之地啊——芬郎他——
强忍住抽泣的冲动,秀儿颤抖着身子向着万婉婉跪拜:“秀儿谢小姐不杀之恩……”
万婉婉笑了,那张平凡的小脸因为残忍的表情而显得有些邪魅:“不谢,我素来是个心善的。不过,若是那个女人再出现在凤鸣的面前,不禁你的芬郎性命不保,你的小草君,小树弟弟也同样会有破身失命的可能哦……”
“不,不愧是小姐,居然全部知道……”秀儿的脸色现在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了。
她的这些男人,都是一点一点小心虏获过来,作逃跑内线用的。小姐那么可怕,她每日每夜都在担心自己性命不保。跟自己一同卖进府的八个姐妹,如今只剩下她了。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她做梦都想摆月兑,好容易,好容易准备得差不多了,却……
万婉婉冷哼一声:“自然是知道,那你知道我挑今日跟你摊牌是为何意?”
秀儿白着小脸,声音颤抖:“是在警告秀儿,安心为小姐所用,莫起,莫起别的心思……”
自由幻作了泡沫,她觉得眼前是茫茫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