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旧时的女人而言,到庙里进香是频繁而又重要的活动,虔诚为家人祈祷是规矩的女人应该做的事,而且女人所能做的事并不多,拜佛并不一定真的相信,而是消磨时间,填补生命的方式之一,受过旧式女孩子的教育的女人,在嫁人后,会更为虔诚,为自己的夫家求平安求福运。旧式女孩子的教育并不要求女人认识多少字,读过多少书,主要是要女人知礼收礼,每个女人都当躬行实践,恪守“德、言、容、工”,就如男人遵守夫义一般,一个家庭只有夫妻二人都恪守古训,夫义妇顺,夫妻二人联手保证整个家庭都符合家庭五行定位,那么这个家庭才能兴旺,才能和睦美满。
卿婷向往秩序,尊崇规矩,古人的家庭五星定位颇合心意,夫义妇顺也很有深刻的道理,除却其实的糟粕,古人留存下的精华,是现代社会可望而不可及的,所以在某一方面而言,她是个恪守规矩的妻子,懂得家务的女主人,她和很多女人一样,会去庙里上香拜佛,求丈夫事事平安顺心。但她又是个内心理智冷凝的女性,独立而又自尊,她并不从心里依赖自己的丈夫,也不相信仅凭拜佛就能让世豪生意兴隆,更不相信世豪拥有一切就意味着她也拥有一切,她想要拥有的只能靠自己争取,男人给的从来都不可靠,她一直寻找可以施展自己才能的机会。
她的第一个机会,便是在上香途中得到的。世豪未来最大的敌人方天羽现在还是个孩子,自从她和世豪成婚后,她便密切关注裕王府的一举一动,也自然听说了一些传闻。当卿婷听说裕王爷纳新姨娘的时候,新姨娘突然来了一手“仙女散花”,惊艳了所有的宾客,卿婷就知道一切都在按照主题剧情发展。她在心里道,也惊吓到了福晋玉琴,难怪当她是妖精。天羽母子被赶出王府是意料中的事,新姨娘死了,她的死算在了天羽的父亲身上,要卿婷说,那是咎由自取。可天羽娘不这么认为,她只认定是他们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天羽自小被他娘耳提命面,也理所当然认定是裕王府对不起他们方家。卿婷不想等着天羽长大后才对付他,火种要趁早熄灭,不然就如某位伟人讲的一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找到沿街乞讨的天羽母子,仿佛仅仅是进香途中的一个小插曲,收留了那对母子,得到天羽娘的感恩戴德。
卿婷只对世豪说,看他们母子可怜,不忍心。世豪也没有多问,家里不缺他们母子俩的那口饭,何况那孩子看上去虽然小,但活泼好动,跟这个家带来不少生气。卿婷迟迟不见喜讯,时间久了,难免觉得这个家有些冷清,而且世豪和卿婷和大多数夫妻一样,总会有些问题,有个孩子正好调剂他俩的关系。
于是小天羽虽说是下人的儿子,却有着少爷的待遇,吃穿用度从来不缺,他也不像其他人喊世豪为老爷,卿婷为太太,他叫世豪姑父,叫卿婷姑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天羽是他们的外甥,但这个孩子,的确缓解了他俩之间的矛盾。
只是他俩的矛盾,没有那么轻而易举可以彻底化解,短暂的缓解之后,甚至越来越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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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中浮竹叶,杯上写芙蓉。卿婷颇爱武则天这两句,只因为武则天留存的诗作一部分应制痕迹很重,有损她的才气,倒不如少数柔情灵动的诗句有才情,就如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讲的一些话,并非没有道理。但是,曹雪芹还是弄错了一件事,那就是男女应该是混合体,什么样才是男人,什么样才是女人,并没有那般绝对,软弱不是女人专有的,强大的也并不是只有男人。
世豪跟着念如学读书写字,自然也学到武则天的这首《游九龙潭》,他对女人是否应该有才华,有抱负远见并不持反对意见,何况他娶了一个读书写字,关心大清派遣留学生的妻子,又有什么好去反对的,不过自此每当他饮竹叶青酒,就想起那两句诗,也因此爱上那酒的滋味,别人都道,沈老板喜好竹叶青,却不知,他喜好这酒是因为卿婷的缘故。
卿婷善饮,却从不肆意,符合她大家闺秀的身份,世豪很喜欢看卿婷饮酒的样子,舒缓优雅,沉醉其中,淡淡的忧愁随着清雅的酒香,慢慢溢出。世豪觉得对不起卿婷,因为他越来越忙,越来越没有时间陪伴自己的妻子,虽说他忙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的妻子,但怎么样都无法消除卿婷的寂寞,他只能听着下人告诉他:太太一个人下棋,一个人,一个人饮酒,一个人看着夕阳西下,一个人看着漫天飞雪,有时候他晚归,她还要一个人等着他回来吃饭。他不回家,除了他太忙,还有其他原因,无子。卿婷迟迟不孕,成婚头两年,还可以置之不理,可过了三年、四年,卿婷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谁看了谁都着急。潘父去世挺早,去世前病重时,还不忘往女儿手里塞药方,说是特意托人讨来的,听说百试百灵,他殷勤期望,自己离世前,能看到潘家的血脉延续,可惜,这个愿望未能实现,老人抱憾而终。
世豪也颇为遗憾,但是这种事他没有办法向妻子开口,所以只好躲避着,于是他俩都感到寂寞,却保持着距离。世豪只注意到卿婷的寂寞,却没注意到,她不需要爱情的心更重,也许是这个时候,她开始像历史上留名的吕氏、武瞾一般,成为一个铁腕女人。
卿婷的阅读并不限于风花雪月,《老子》、《庄子》、《法经》、《韩非子》,诸子百家的著作她都有所涉及,《史记》、《资治通鉴》也在她的阅读范围内,除了记载古人智慧的古书,她还会让下人买来各类报纸,时刻关注时局。其他女人在等不来丈夫时,会失落不悦,但她对丈夫晚归的淡淡怨念很快被其他替代,原本,她的忧愁和怨念就并非因世豪而生,他只占其中一小部分,她愁的是自己的生活总是不是她想要的,她怨的是这个世界给女人的空间那么小,与井底之蛙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卿婷向世豪提出,教她做生意管理商铺。
世豪说:“外头的事有我在,用不着你操心的,是不是现在的生活你还不如意?那我得多想办法多赚些钱。”
卿婷说:“咱们现在的日子够富贵舒服,可人这么闲着,都要闲出病来。”她叹了口气,“大丈夫当行万里路,可女人也不该就守着小小庭院上的一片天。世豪,其实你我哪里不能照顾自己,可在家里面,要丫鬟给我们预备洗澡水,早上也有丫鬟伺候我们洗脸,喝茶也有人给我们沏好,可哪样事我们不能自己做?我不想在吃喝等死,我有头脑,有手有脚,能做的事不仅仅只限于呆在家里消磨时间。”
成婚几年,世豪已经了解到妻子不是那种菟丝花,自信坚强才是这个女人本来的面目,但他还是劝她:“你可以去跟那些太太夫人打打牌,听听戏,要是女人要为生活辛苦,那这男人就是没用。”世豪很大男子主义,认为男人就应该为女人提供舒适的生活,成为女人安全可靠的依靠,若不然,这个男人就不是个合格的男人,应当感到羞愧和耻辱,他是个穷小子,但并不影响他应该有的责任感,他同样是个聪明人,几经观察,发现妻子并非因为生活不如意,也非家中孤寂,才想去外面看看,她是真心实意想做事业。这个女人,世豪心里再一次重新审度,自己的妻子究竟是怎样的女人。现在世豪生意越做越大,他有的已经不仅仅是个钱庄,货栈、旅店、洋行,不过几年光景,他就真的发达,现在没有人再说,他是靠岳父的资助,妻子的嫁妆起家的吃软饭的男人,至于背后到底怎么议论,世豪也早就不在意了,他更在意自己怎么能变得更强,更能让家人依靠,结果现在,妻子隐隐露出不想依靠他的意思,这让他疑惑不解,这个女人的心,比他想象的还要大,或者说她,是个不安于室的女人。
“世豪,你同意不同意?”卿婷问道。
世豪想了想,妻子性格坚强固执,拦是拦不住,便说道:“我手里有个笔墨斋,不在乎挣不挣钱倒无所谓,要紧的是去那的人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里面的掌柜伙计也不难缠之辈,我慢慢教你怎么做生意,你拿笔墨斋练练手。”
卿婷同意,说道:“你什么开了笔墨斋,我还不知道。”
世豪笑了笑,说:“原先的老板年纪大了,想回老家养老,我接手下来,正好你也喜欢诗词书画,喜欢文房四宝。我没事的时候也会去那里逛逛,有时候碰到些穷学生,少收些钱或不收钱也是常有的事。”既然妻子喜欢,他没有必要和她争执,惹得她不开心。
卿婷接手笔墨斋,立刻投入十分热情,她对掌柜伙计都很客气,因为她知道,他们都是靠这份工作,挣点儿粗茶淡饭,好过日子,这世上再富贵的人过日子还有不如意的地方,何况还是在时局动荡不稳的时候,谁也不要为难谁,当然,前提是别难为她,若不然,她的手段还是有几分的。卿婷就从这家笔墨斋开始,学着经商,发展人脉,渐渐,她手里就不在只有一个笔墨斋,几家酒楼、旅店都有了她的股份。
令卿婷欣慰的是,世豪在她做生意这件事分外宽容,他原本就是个宽容的人,但凡妻子有需要,他会竭尽全力满足妻子,而且处处维护妻子。卿婷的生意越做越大,虽说大家还称她“沈太太”,但已经有人开始背后议论起来。世豪在生意场的伙伴跟他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厉害的老婆,你就不怕受不住。”这厉害两个字,要是和女人提到一起,通常不是什么好话,渐渐有人当着世豪的面,说卿婷如何如何能干,但明里暗里透露出这个女人不是个省心的女人,也不是能让男人有温柔乡的女人,这些话当然平素正儿八经的时候不能说,都是放在酒桌上,三杯酒下肚,带着那么一点点似真似假的醉意说出口的,这种时候说他沈世豪娶了个降伏不住的母夜叉不是大罪,不容易得罪人。
这个时候,世豪总是淡淡说道:“念如是个能干的女人,比我强,娶她是我三生有幸。”他的语气永远是坚定不容置喙的,于是别人知道,沈老板维护自己的妻子。
不过总有生事的人,男人喝酒少不了女人,世豪天性就有风流的一面,金屋藏娇不会有,但和外面的女人调倒是常有的,这让卿婷没少生闷气胸口痛。沈老板枕边有夜叉,做朋友的当然要“帮忙”,这种事酒桌上多了,一个人把个陪酒的女人往世豪怀里塞,旁人都开始起哄,信誓旦旦会为他保密,保证他怎么风流快活都没关系。世豪不会在这个时候翻脸驳生意场上的人的面子,半真半假说些风流话。
卿婷不知道这些事是不可能的,她听了之后,挑挑眉,写了张纸条给世豪:“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聊斋》上的故事,世豪看了只能苦笑,他也想暖香软玉在怀,可现在卿婷忙着自个的生意,就是他在家也不怎么搭理他,他还能说什么?以前冷落他是他不对,可如今但是卿婷更冷淡。可男人总能在外头找温暖,卿婷忙起生意,世豪就比以前更风流几分。
要说起来,世豪早先也曾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外面的事惹得她生气她才想着做生意。有时候喝完酒回家,除了带了一身酒气,还有一身胭脂气,都是陪酒的女人留下的,但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卿婷嘴上不说什么,但那脸色谁都看得出,她心里火大着呢。可她要不管世豪,把心思放在别的上,到让世豪感觉无趣,明明没有争吵,明明相敬如宾,暗里夫妻俩的关系却岌岌可危,只是旁人看不出罢了。
三年之痛,七年之痒,当时还没这个说法,可无非就是这么回事。卿婷不生育,世豪爱风流,卿婷冷落世豪,世豪冷落卿婷,夫妻间的问题,并不一定要七年才会出现。世豪只道,他们没有当初那么爱对方,他心里未免失落。一如既往,如果他们出现争吵,最后先低头的常是世豪,因为卿婷并没做出让他不能容忍的事,他可以宽容,这次,还是他先想办法调节夫妻关系。卿婷喜欢狗,他托朋友弄来两只外国品种的牧羊犬送给她,他在外面的风流行径也有所收敛,这已经非常难得,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又都是傲气入骨的人。世豪不是潘赞化,完全遵从潘玉良的意愿,对她的离开没有一丝一毫的怨念,他没有那般无私;他对妻子的宽容更像延钧,王延钧不想秋瑾去日留学,藏起陪嫁的首饰等物怕她变卖筹学费,可为了满足秋瑾的愿望,不让她因为失望而痛苦,亲自求人送她去留学,但心里却会忧伤,会期望她还能回来。
不过,世豪可不像延钧,震怒之下打了女人一耳光,最后还要自个求人服软跟个面团一般,他要是真的动卿婷,什么时候能道歉是个未知数。但卿婷也不是秋瑾,她不会离家出走,她会把那一耳光直接打回去,更甚至,她会在世豪的那一耳光落下去前,先把她那一耳光扇出去。
庆幸,这两人这几年矛盾虽多,还没有到动手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