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的祖父很奇怪地看着狻猊。良久之后,他便如通常长辈与晚辈说话那样用和煦的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狻猊眨眨眼,给出黄药师提供的标准答案:“我叫黄二。”
老者笑骂:“扯淡吧,黄二是刚刚领你们回家那个。”
狻猊觉得把身份告诉一个快要死掉的老头没什么压力,况且对方还是黄药师的祖父,便坦然道:“我是狻猊。”
老者怔道:“龙之九子狻猊……四五年前是听闻有狻猊降世,原先还觉得荒谬,没想到是真的……”
狻猊严肃地点头。
老者久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眼中闪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轻声问道:“这件事实在是祥瑞,只是狻猊降世……是为了什么?莫非是为着匡扶大宋江山社稷?”
狻猊:
他无奈道:“匡扶大宋?灭掉大金?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就算你们宋国或金国都灭掉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者一怔,大笑。
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大笑的姿态与二十四岁的黄药师一般无二,同样带着一股骨子里的清高傲气,然而细微之处终归是不同。狻猊睁大眼睛瞧着他,却不知他笑到最后那般苍凉又是为何。
老人叹息一声,向狻猊问道:“你可是喜欢药师?”
狻猊茫然地看他一眼,突地恍然大悟,无语道:“就是闲来无事结伴玩耍,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更没有——”他仔细地看了老人一眼,“更没有话本上那种认主什么的故事……”
老人摇了摇头,对狻猊话中之意没有任何响应,只是叹道:“药师不懂事,我大宋更是没福气。”
等黄药师回来后,狻猊私下里把这番话告诉了他。黄药师虽难掩面上疲惫神色,却只是摇了摇头:“祖父……临老虽豁达了些,但终归还未想通。”
可是家国之念,又有什么想通不想通的呢。祖父几日后便病入沉屙,床前还拉着黄药师的手嘱咐他:“回来便好好读书吧,明年会试,考个进士回来。”
黄药师应承不了。
他没法跟祖父说您放弃我吧我不愿报效朝廷,我这性子就算去当官只会拖累全家;他也没法跟祖父说狻猊来这儿只是为看戏,大宋与金国在他眼里只是同一种类的两窝蚂蚁打架,谁赢谁输他才不会在乎。
他跟祖父极相似,都是固执到死的性子,只是一个受尽磨难还始终认为即便君王负我我也不可负君王;一个却是自知道祖上遭遇起就愤恨朝廷,早早将其摒弃,宁愿当个纵情任性的江湖人。
道不同,仅此而已。
十日后,祖父下葬。他至死没能得到黄药师的承诺,虽则最后他遗言中并无怨恨,但终究还是让黄家父子多了一层隔阂。
此事并不能说是忤逆不孝,然而黄药师的父亲却觉得,祖父临终嘱咐你都不能应承,养你又有何用。黄药师明知如此,但他与家人关系已经到了这地步,解释也无用,故而硬撑着不去主动跟父亲缓和。
如此僵硬着,便是有一百个弟弟帮忙转圜也没用,父亲看黄药师日渐不顺眼,多番斥责。来年春天,父亲在亲族面前重提祖父愿望,令黄药师留在祖宅,孝期满后成亲生子,读书考功名。他语气过于严厉,话中又分明有不答应便是忤逆的强势态度,黄药师自然没有答应。
父亲怒极,言道若不应承便逐出家门,此后黄家只道大儿死了。
黄药师呆立半晌,默默下跪磕了几个头,就此离去。
是年黄药师二十五岁,自此无家族亲人。
也是同一年,东海中的一个小岛被黄药师寻到,移栽上江南最常见的桃花,又布下奇门阵法,就此定居下来,此后便自称桃花岛主。
时节已到初夏,东海的小岛上日渐和暖,花木新叶簇簇,一片女敕绿雏黄。
黄药师自亲手建好屋舍后便闭门不出,狻猊每日照着饭点过去叩门,前几天还能见素衣守孝的黄药师出来给他弄些东西吃,到后来几乎是嗷嗷喊饿也不应,只能听到里面冷冷地应一声,叫他自己下水去捉些鱼虾。
狻猊偶尔与五毒兽一起扒在窗沿上偷看,却只见黄药师笼闭室内,身周书籍凌乱,他自己慢慢地翻书写着什么,脸上倒是很沉静的样子。狻猊知道他心中苦处,不愿意放肆,便每天装可怜引得黄药师分心。
这一日,黄药师将几天来记下的凌乱笔迹整理好,心中郁气稍去,正要闭目小憩,门外狻猊却在苦巴巴地喊:“阿兄,你今天还出来么?”
黄药师看看窗外天色,正是午后,狻猊显然是想吃饭了。黄药师想着这几天确实有些委屈了他,便打算出门去为他下厨做些吃的。谁料狻猊又大喊一声:“黄药师,你也该出来啦,你好几天没洗澡了!”
黄药师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长指信手一弹,门外便听一声“哎哟”,狻猊嘟囔着“幸亏我躲得快”,跑了。
过了一会儿,黄药师又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三尺处。接着,木门被谨慎地叩响了。
黄药师没搭理。
狻猊伸出手指,朝门缝处点了点,那门便轻轻巧巧地打开了一点儿。黄药师皱着眉头看向那边,却不见狻猊进来,地上只听见小小的咔哒咔哒的声音,一只螃蟹横着缓缓爬了进来。
这分明是岛上哪里的水中一只普通河蟹,青色的,不过婴儿巴掌大小的壳上粘着一张纸条,上书几个拙得不行,但笔锋上居然还跟他颇有几分神似的大字:
吾、要、吃、饭!
小螃蟹一只前螯上还拴着一根丝线。丝线在地上蜿蜒曲折,通向门外。
黄药师哑然失笑,拈起这只螃蟹,它的爪子还缓缓挥动着,试图钳住黄药师的手指。那根丝线也跟着动来动去,看颜色应当是狻猊衣裳上的,微微带着些金色。
黄药师推开了门,只见狻猊蹲在他门外朝他灿烂一笑:“黄药师!”
他被黄药师照料惯了,独自一人时基本是毫不在意自己形象的,这时候刚去溪边抓了螃蟹回来,又在山上兜了一捧刚结出的树莓,那般锦绣漂亮的衣裳,下摆俱是泥水,又沾上了些树莓的浅红汁水,一身可狼狈得很,偏偏面容仍是玲珑可爱,笑起来连绚烂初夏都黯去三分颜色。
黄药师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暖。
然后狻猊作势掩住鼻子:“阿兄,洗澡不?”
黄药师顿时恼怒,拎起他后颈,任凭他在手下叫得惊天动地,只自顾自纵身飞掠。
岛上林木深处有个水潭,一池深水静定如碧玉。水边尚未开谢的花枝在风中簌簌摇动,偶尔便有一些花瓣落下,坠在水面上悠悠旋转。
黄药师剥了狻猊身上外衫,一扬手,狻猊便噗通一声,跌进了水潭中。然后他自己在狻猊的骂声中慢条斯理地月兑了衣服跳进水中,靠在石上闭目不语。
狻猊从水里钻出头来,瞅着黄药师。五毒兽勇气方才机灵地闪开,现在又从花枝上飞下来,趴在狻猊头上,学着他的样子,绿豆眼也瞅着黄药师。
黄药师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不骂了?”
狻猊脸上讪讪地,瞅着他不说话。半晌后方才问道:“黄药师,你……祖父的事情是我的原因么?”
黄药师面上笑意敛去,却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声:“不是。”
狻猊顿时松了一口气:“你这人一向心胸不怎么宽大,今天居然不迁怒我,真是难得。”
黄药师面色一沉,运起内力在水面上一拍,狻猊身边立时卷起千道水龙,劈头盖脸向狻猊砸去。狻猊也反应快,头一缩迅速下沉,恰好躲过暴起的水龙,游到黄药师身边抓住他手臂,得意洋洋。
黄药师被他抓着,难得的没有甩开,只是打量他良久,问了一个问题:“狻猊,你寿命几何?”
狻猊惊愕了。他掐着手指一算,自己也茫然,于是只好说:“我……不知道,能活多久算多久吧。”
“你曾说过你尚未成年吧,那么你现在已经活了多久?”
狻猊皱眉。
“我在蛋中不知过了多久,醒来之后大约见过三次沧海变为桑田,然后就被封印了,”他撇了撇嘴,对被封印的那段记忆仍然很有怨念,“如果封印的时间不算的话,那我现在应该是三千四百岁吧。”
“如此说来,你至少还有万年可活?”
狻猊点头。
黄药师忽然一笑。那样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很柔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喟叹的意味。
经历过家中变故,黄药师这些时日身上锐气已是少了一大半,仿佛突然间对世事看透了一般,眼神沉静无比。加之这些时日来他也没有好好吃过什么东西,面容身形更见消瘦。
狻猊只觉得心中难受。他与黄药师相伴也有好几年了,论武力值,一百个黄药师也不及他,但论为人处世智慧才华,他又哪里及得上黄药师?到后来,虽然相处仍是友人一般,但狻猊也自知得他照顾教导良多,心中更是敬重。如今见他消沉之色,面上担忧便不免流露出来。
黄药师微笑着安慰他:“无事,我只是觉得,兴许是因为我寿数不过百年,看到的也无非是些眼前事,所以才为些许不如意悲哀辛酸。反是如你这般朝游北海暮苍梧,天地变幻尽在眼底,世间事全不放在心中,才是真的好心境。”
狻猊从这话中听出了些微的羡慕之意。他不由得侧首看了一眼黄药师,讶异道:“朝游北海暮苍梧?这是你的梦想?若是当真如此,我可变为原形带你去看一次啊。”
黄药师摆手:“不是为这个,只是羡慕你活了千百年仍如赤子,无忧无虑罢了。”
狻猊:“无忧无虑?”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哪有这种事,我也很烦恼啊。”
“……为了哪件事?”
“找媳妇。”狻猊身子往下一沉,只留了个脑袋在水面之上,皱眉鼓腮很认真地摆出了忧愁的表情:“我快成年了,媳妇还没找到,很辛酸啊。”
黄药师哭笑不得。
“你才几岁?这便急着找媳妇儿了?”
狻猊抗议道:“不是说了,我都三千岁了!在我们那儿正该是找媳妇的年纪了!”
黄药师认真打量了他几眼,摇着头笑道:“仍是小孩儿一般,不像是能成家立业的样子。”
他成功拉到了狻猊的仇恨。
狻猊阴沉地瞪着他,黄药师迅速改口:
“你我游历这么多年,竟没有一个女子让你瞧得中意?”
狻猊叹气道:“是啊。你们这里没妖怪,我得找个妖怪当媳妇的。”
黄药师油然想起当年眼前这位怪模怪样拉着他找妖怪的情形,恍然道:“原来那时候你找我问妖怪事,是为了找媳妇啊。不过人类女子也有许多容貌出色的,为何你看不中?”
狻猊愣了一下,他自己习惯性地就想找同类,倒没想过还可以考虑人类的。不过仔细思考了一下,还是觉得不行。人类吧,等级太低,寿命太短,身体太弱,而且有个更严重的问题没法解决——
“话说我们大妖有个习俗,孩子是跟母亲住,父亲不怎么抚养的。你说我若找个人类女子,生下个小狻猊……要是让它母亲抚养,人家会不会吓死?”狻猊很忧愁地问道。
“……你不能自己养么?”
狻猊白了他一眼:“父亲养,会一不小心养死。”
黄药师开始觉得,上古大妖这种生物,有点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