狻猊体质偏热。
这是对医术一窍不通的慕容紫英被大妖抓着手走出老远之后得出结论。他真的是一点也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即便是幼时很喜欢的人物,也不能让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减少一分。
在把他扶到另一边草地上坐下之后,狻猊的手又模上了他的眼睛。长长的衣袖拂在紫英脸上,温热的指月复在他眼皮上按压着,毕竟是受了伤,一按下去眼睛就疼得厉害,紫英眉头不由得一蹙。
狻猊的手一缓,然后就收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又沾着湖中的净水贴在他眼睛上,凉意沁人。紫英微微低着头,自己用手试探了一下,感觉舒适不少,于是微笑道:“多谢。”
他的容貌与幼时相比,仍然极为相似,只是圆润的轮廓变得更为俊秀清朗而已,笑起来却远不如小时候开朗,弧度浅浅,温和而矜持,一半见其教养,一半也是其性情。
狻猊自第一次在云州遇见他,就知道他出身王孙富贵之家,家中幼子,一直娇惯,虽然爱撒娇了些,举止言谈却半点不显骄纵,可见他家中父母长辈对他教导有多么严格。只是谁能料到,分离之时还是热乎乎被人抱在怀里的小家伙,再相逢时就已经变成俊秀挺拔的少年,长剑在手,气度卓然,洗去一身俗世间的富贵气息,只余下坚定纯粹的修剑之心。
狻猊忽然一笑:“紫英,你习剑是为了什么?”
紫英有些迷惑。
“你父亲送你上山,顶多也只是想为你延寿罢了。但你习剑至今,到底是为什么而坚持?”狻猊一句一句问道:“是为了有趣?为了与凡俗人不同?还是为了得到那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力量,被人尊奉,被人羡慕?”
紫英忍不住反驳道:“上山学剑,难道只是为了凌驾于别人之上?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那你想做什么呢?”狻猊问他。
“……斩妖除魔,济世救人。”紫英低声而坚定地说。
狻猊瞪眼:“你还真敢说啊,信不信你斩妖除魔之前我先做了你?”
“怎么不敢?”紫英笑了起来,嘴角微微勾起,有些顽皮,“狻猊,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心肠软。”
“……与其让你祸害妖族还不如现在吃掉你!”
狻猊一把扑了上去,把紫英压倒在草地上,一只手变化成爪按在他肩膀上,牙齿尖尖对准他喉咙呵气。
紫英感觉到肩膀上的兽爪,微微一僵,而后放软了身体,轻声说道:“当年云州一别,我一直不懂你为什么匆匆离去,只以为仙人行事,本来就是倏忽而来,飘然而去,不能问行踪……后来到琼华派,见到一些上古的典籍,上面说,龙之九子,其一为狻猊……”
他闭上眼睛,握住狻猊的爪子,问道:“狻猊,我有没有猜错?”
“没有。”
紫英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很荣幸。”
狻猊狞笑:“再荣幸也要吃你。”
“好,让你吃。”紫英平静地回答,那只手却一直握着狻猊的爪子。狻猊爪子一翻,捞起他手掌在鼻下闻了一闻,嘀咕道:“味道还不错……”然后又嫌弃地一丢:“剑仙的肉,我才看不上!”
紫英将那只手收回来,枕在自己脑袋下面,乌黑的头发散乱地铺在袖子上,眼睛茫然地看着天空——对他而言,那儿也只是一片黑暗。
“狻猊,我在俗世的时候也好,上山学剑之后也好,都见到过很多很多的人,被妖怪所害,连尸骨都不能保全。当年云州之事,慕容府除了我们一家三口为你所救,其他人全部死在妖物手里,我到现在都还不能忘记。人类比之妖魔,实在太弱小,我若学些仙人手段,能救一人救一人,又有什么不好?”紫英模了模还靠在他身上的毛茸茸的大头,继续说道:“况且当年你会救我,其实也是看不惯那时妖物所为吧,所以,你厌憎我的身份,我一直觉得很没道理。”
狻猊再一次佩服起紫英的执着,对那一点点歧视念念不忘,真是好记性。他面无表情地捏住紫英脸颊:“我做事,犯不着跟你解释。要吃你就吃你,要救你就救你,只看我乐不乐意。妖怪什么的,我爱欺负就欺负,爱护着就护着,你管不着。”
紫英笑,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却又挪了一挪,为难地说道:“狻猊,我背上有伤口……”
“唔?”狻猊爬了起来,又把紫英从地上揪起来,褪下他的外袍,看背上伤势。
紫英里面的衣服本就是白色,外袍一月兑下,便看见斑驳的血痕印在上面,颇有些触目惊心。这些伤口已经有些时间了,上头的血凝固之后跟衣裳粘在一起,稍微一动,紫英便蹙眉,显然还是挺疼的。
再看其他地方,衣裳撕裂多处,四肢均有伤痕,眼睛还看不见……
狻猊吐出一口气,无奈道:“等勇气回来吧,你兴许是中毒了,让它看一看。至于其他地方……你身上有没有带换洗的衣裳和伤药?”
“在我包裹里。”紫英回答道。
“待会儿带你去个地方洗一洗吧,洗完了我帮你上药。”
紫英一怔:“这里不可以?”
狻猊懒懒说道:“附近有座山,山里有泉水可以去腐生肌,对皮肉伤有不错的效果,泉水的主人也很友善……”
紫英嘴角一抽:“哪种意义上的友善?”
狻猊露齿一笑:“只要把它拍到半死,它就很友善,我刚刚才从那儿来。”
紫英对那只妖怪产生了微妙的同情。
另一头,勇气狐假虎威仗着狻猊声势把妖怪们拦住,然后心满意足地抱着五毒珠回来了。狻猊立即抓住它,让它给紫英瞧一瞧中没中毒。这事说来也简单,五毒兽天生能掌控万毒,紫英的眼睛不过是被此地的小虫所迷,勇气虽然说药不对症,但却保证这种迷幻之物效力并不持久,大约天明之后就能恢复。
倒是紫英身上的伤,先被此地各种妖怪折腾了一番,又遭狻猊这只大妖的毒手,情况就没那么乐观了。狻猊为了略表弥补之意,当下便带着他飞到了附近山上。
大妖的气息太敏感了,狻猊还未落地,山上妖兽便纷纷奔逃,连带原本占据了山泉当成天然疗伤之所的那一只也不例外。狻猊十分满意,毫无心理负担地领着全流洲最痛恨的人类跑去洗澡了。
说是山泉,其实是一处小型的瀑布流泻,在山石凹处形成了一弯小小水潭。潭水不算暖,幸而在这种天气里,凉凉地浸在里面也不会觉得不适。狻猊替紫英除去发冠,又伸手帮他解去腰带,而后任他穿着里衣走入潭水中,自己百无聊赖,抱着五毒兽靠在树上,安然睡去。
大妖狻猊有一样弱点,是他最近才察觉到的。
上古之时,因为不怎么瞧得起自己父亲的缘故,狻猊远离龙族,常年混迹在其他妖族之中,打架、嬉闹,无非如此。这样得来的好处是,在那么恶劣的上古环境之中,狻猊能凭一己之力活下来,实力当真被磨练得不弱。但坏处也有,没有跟自己的族群在一处,连法术都是从其他妖怪处学来,这使得他完全失去了长辈大妖的传承。
平常的时候倒也没什么,真等到关键时刻才要命。一只大妖一生中最脆弱的只有两个时期:
第一,刚出生时。那时候母亲身体虚弱,无法保护它,而它自己也完全不具备自保能力,但凡有个什么事情发生,简直是必死——当然,某些群居的妖族用整个族群的保护避开了这一风险,得以很好地繁衍。
第二,将成年时。不知是不是上古遗留下来的血脉太过强大,以至于连天道都要来个可怕的淘汰制,大妖们成年的这一关极其难过,漫长的岁月中,为了这一关卡,不知折损了多少强大的妖怪。
而狻猊的问题在于,他没有长辈传承,就算隐约知道一些将要到达成年期的迹象是什么样的,却根本不了解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挑战。他只能凭直觉意识到,似乎这一段时间,他需要很多很多的天地之力,身体好像也有些躁动不安,可是接下来要怎么办,他无从得知。
大概唯一的幸运是,他混迹妖界十年,从那些有资历的妖怪口中了解到,这个地方其实还有上古大妖的存在。那是一只即使在他那个时代也极为强大的,甚至被尊崇为神灵的存在。
他希望可以找到它。
心里这样焦躁,狻猊根本没有睡多久就醒来了。睁开眼睛的时候,紫英依然还在水中。
发冠解下之后,漆黑如墨的头发便披散在肩上,在水中浸没大半。白色的里衣经过充分的浸湿,被他皱着眉头一点一点撕扯着,慢慢地褪了下来,露出还未结痂的伤口。疗伤的法术,紫英自己也会一些,当下就毫不吝啬地一遍遍用着。但流洲的妖物实在凶残,咬出来的伤口竟然无法用法术治愈,紫英只能放弃,靠在潭水边地石头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流洲的树木不随四时变化,此时水潭边,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又因为妖族品位特异,这些花果或是蔓延一片美如仙境,或是独木成林丑如鬼怪,对狻猊而言是完全无所谓,但紫英,只能说,幸好他看不见。
水中终归也不能泡很久。紫英在确定自己伤口开始发痒,潭水去腐生肌之效当真起了作用之后,就在岸边取了包裹里的衣裳披在身上,扶着石头一步步上来了。
那衣裳也仍然是琼华派二代弟子的衣服,没有什么稀奇。狻猊打了个呵欠又帮他把衣服穿上,两个人便靠在树上休息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清明节了,明天回家扫墓了~
感谢雨羽绒的地雷~≧▽≦/~每次在我情绪低落觉得文超烂的时候就会得到萌妹子的鼓励~感谢你们~
不过回家没网啊……貌似更新……额……默默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