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宫 望(补完)

作者 : 思君如故

谢轻容皱着眉,并无叫痛,却觉有一道凌厉视线落在她身上,谢轻容回身,只见是文廷玉在看他。

那是怎样的眼神?

不是笑,不是悲,不是烦,不是痛,不是为难。

就那么,毫无表情地将她望住。

就那么,把谢轻容的心望得忽然刺痛。

这又是为了什么?不过是场……意外罢了。

但谢轻容只是蹙眉一笑,以袖掩手,血珠子顺着那只手往下滴落。

她轻声道:“皇上,还是去瞧赵妃如何了……”

文廷玉听了这话,一摔袖,转过了身,但走了一步,又转回来,扶了她的手,只瞧谢轻容满手都是血,欲要替她擦,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混账,还不来人去取药。”

说完拉着谢轻容,往太后与赵妃那去。

“母后受惊了,朕送母后回宫——”

太后正在瞧赵妃的伤势,瞧见文廷玉与谢轻容二人,听见文廷玉这说话,心知他又是偏私要护谢轻容。

心中是在冷笑,但面上又发作不得,最后沉吟片刻,问道:“皇后手上也受了伤,可要紧不?”

谢轻容听太后说话,观其神态,知她是极度不乐,于是赔笑道:“不妨事,儿臣失手,惊扰太后,还请太后降罪。”

降罪?

太后笑了一声,道:“不妨事,只是赵妃的脸……”

谢轻容道:“是我之过,请姐姐……”

赵妃脸颊上辣得疼,心中思绪万千,是怒,是恼,亦是恨,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笑道:“皇后娘娘言重,其实未有什么大事,叫太医来瞧便罢了。”

说到此处,文廷玉便道:“速招太医来,朕送太后与赵妃回去罢——”

然后又道:“季苓,送皇后回宫,叫胡太医来瞧。”

说完,便放开谢轻容的手,亲自扶了太后走了。

谢轻容低眉顺目,躬身行礼:“恭送皇上,恭送太后——”

待他们渐渐上轿走远,谢轻容才直起身来,立在原地,只瞧宫人们团团簇拥着太后一行人离去,觉得好生热闹,又觉得好生奇怪。

她瞧得认真,眼神无波也无澜。

此时季苓道:“皇后娘娘……”

谢轻容扬起那只受伤的手,道:“不必了。”

说话间,血犹自往下流。

方才站在一旁的戚从戎与苏竹取,这才上前来,苏竹取拉着她的手细看,是被弓弦割开的伤口,在掌心之上,长长的一条,似是很深。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道:“若是留疤……”

谢轻容一笑,道:“无妨无妨,都是小事。”

哪里会无妨呢,这双手,天下无双,精妙绝伦,若真落下什么伤疤,未免太过可惜。

谢轻容见戚从戎亦在旁,面色阴晴不定,便道:“从戎,这日我也不留你在宫里闲坐了,我觉得头疼得很,你们二人……”说着又是一笑:“小取替我送从戎吧。”

季苓立刻道:“奴才送皇后娘娘回宫,太医已前往掖庭宫候命。”

“那也好。”

谢轻容一点头,便扶了季苓的手去了。

武场之上,顿时寂寞,剩的都是些凡夫俗子,戚从戎全不看在眼内,只站在原地,目光灼灼,一直瞧着谢轻容上轿离开,不知不觉间,双拳已经紧握。

忽然一只柔软的手,握了他的右手,然后把他的指节一个一个掰开。

戚从戎收回目光,看着苏竹取。

二人对望一眼,眼中情绪莫名。

“惊燕君,你是失态得很呐。”

苏竹取见他目光已经平复,便松开了他的手,以扇掩面而笑,也径自去了,站在远处的侍女瞧见,忙上前迎她。

戚从戎长叹一声,自另一方向离开。

季苓护送皇后回寝宫,人一送至,季苓告辞,谢轻容道:“留下喝茶再去。”

“谢皇后美意,只是奴才还要复命。”

谢轻容想想,确实如此,便不强留,却是特意令人相送出去。

却说她一回寝宫,顿时宫内一片忙乱,胡为庸已经在外面候着,绿袖要请他入内来,谢轻容忍不住叹了一声,:“不急,先换衣裳。”

说完,当真令人取了衣裳来换。

绿袖在旁边听见,急道:“皇后娘娘……”

谢轻容不待她说话,一瞥眼,便叫她住了嘴:“急什么?本宫是要死了么?什么事儿值得你在此处嚷嚷?”

听这说话的语气,绿袖全不敢造次,只觉如此两年多来,从来不见皇后当真动过气,如今真气起来,怒上眉山,杏目圆睁,寒气逼人,绿袖见状,只得恭顺低头,忙帮着众人为皇后更衣。

谢轻容换了干净衣裳,卧在榻上,唤胡为庸入内,自帘后递出自己的手。

屋内停止焚香,为求心静,只留绿袖一人在旁伺候,旁人都退至外间看顾。

胡为庸小心翼翼地瞧了谢轻容的伤口,道:“皇后娘娘,这伤口要先清理,只怕会痛,还请皇后娘娘忍着些。”

谢轻容淡然道:“无妨。”

既然如此,胡为庸便开始为她清理手上的伤口,谢轻容半声不出,似全不觉得疼痛,反而是绿袖在旁边看到,忍不住问:“被弓弦割到怎也会伤口如此深?”

胡为庸解释道:“绿袖姑娘,这也是常有的。”

绿袖心中还疑惑,又见谢轻容卧在榻上,面上隐隐是倦容,只得不再说话。

“嗯……”

胡为庸正在仔细包扎,听到谢轻容出声,禁不住手一顿,停了动作;绿袖忙问:“皇后娘娘?”

只见谢轻容一笑:“胡太医莫惊。”说完又道:“绿袖,去煎茶来,你亲自瞧着;本宫就说什么不对劲儿,原来是一来一去,半杯茶还没喝到,口渴。”

绿袖道:“奴婢马上叫人去。”

“叫别人去做什么?就要你去,别人经手,我饮不惯。”

都到这时候了,还这么任性,绿袖只得应了“是”,吩咐其他宫人在外间好好看顾着皇后,便急忙去煎茶来。

胡为庸扭头看她去,半晌手下没有动作,谢轻容等了会,笑问:“胡太医,你是在等什么呢?”

“不曾等什么。”

胡为庸手脚麻利,没多时便将那伤口小心包扎完毕,他道:“皇后娘娘,切记不要用力,也莫沾水,药一日两换,臣会按时过来;若是皇后娘娘觉得疼,待臣开些汤药给娘娘安神……”

话说毕,他正要抽回手,却不料谢轻容的手,反手一扣。

未被白布裹起来的修长指节,暖热柔软,每个指尖上的指甲大约都是方修剪过,圆润晶亮,可爱无比。

指尖近在脉门之处,胡为庸心下一凛,面上从容应对。

“皇后娘娘……”

这只手,固然是受了伤,也是精妙无双,指尖轻轻向下用力,胡为庸只觉脉门一疼,受到压迫,只怕再用些力,就要鲜血四溢。

胡为庸对隔着帘子谢轻容笑得很诚恳,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他也感觉不到半点痛:“皇后娘娘真爱玩笑。”

腕间的疼痛又增加了一点,果然指尖掐入肉内,一丝鲜血溢出。

只听谢轻容道:“胡太医的一双妙手,很金贵。”

“比之皇后娘娘妙手,差得远呐。”

“呵……”

谢轻容又道:“胡太医,我不懂杏林之术,也不懂武,却想问问,曾听那些人说,人的手,若是断了经脉,要救回来,比登天还难些?”

胡为庸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

谢轻容笑了一声,将手收了回去。

胡为庸站了起来,退至一边,静等皇后的动作。

谢轻容也不要人伺候,单手捡起榻边外衫一批,自帘后走了出来。

胡为庸见她褪去繁多饰物,头发也只松松一挽,她斜睨了胡为庸一眼,胡为庸不敢与她直视,忙垂首候着。

“胡太医看起来像是个老实人,面相生得老实,做的事儿也老实。”

这话,全不知因由,听起来吓人得很。

“谢皇后谬赞。”

“老实之人也有老实之人的难处,”谢轻容自己坐下,拢了拢衣衫,道:“胡太医也请坐。”

胡为庸道:“臣不敢。”

谢轻容道:“怎么本宫赏人坐着,人却偏要站?”

语气是疑惑,也隐隐含怒,胡为庸争拗不得,忙坐了下来。

谢轻容这才一笑,道:“本宫这一身,到底有多少病,本宫自己不清楚,也从来不曾在意过……忽然今天,却起了兴趣。”

胡为庸大气都不敢出。

皇后有什么病?

醉断魂,奇毒醉断魂,以酒送服,九死一生。

整整两年,体内残毒,都还未清,就不知是下毒人无心,还是故意。

就算是下了毒,仍旧留三分余地,那下毒人,是有情,是无情,难以分说。

而对胡为庸来说,照实说出口,他是死路;然而执拗不照实说,大概也是死路。

谢轻容一双黑幽幽的眼,就把胡为庸盯住,胡为庸即便不曾抬头,也能感受到莫大的压力。

这等压力,比之在文廷玉面前更甚。

胡为庸想,自己正如皇后所言,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人了。

他这辈子只做一种事,就是对自己有益处之事。

算不得坏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最爱惜的,莫过于一条命。

谢轻容也不等他说话,自己伸手去握桌上的茶壶,茶是冷的,她也并不是用来喝,倒在杯中,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她也不叫胡为庸看,胡为庸却也知道是写给自己看的。

他不瞧还好,一瞧,只觉通体发冷,忙地立起退开,躬身不语;心里却是冒出极度不雅的诸多字眼,只恨难开口。

皇后再没说话,此时忽见绿袖奉茶入内,茶香袅袅,满室生馨。

“皇后娘娘……”

此间情景,实在难解何意,绿袖不由得轻呼一声。

谢轻容柔柔一笑:“你手脚倒快。”

绿袖忙将茶奉上,谢轻容接过,饮了一口,道:“这是好茶,也是新的,从前没有喝过。”

绿袖道:“确是好茶,前几日才新贡上,皇上令送往太后与娘娘这来的。”又赔笑道:“有好东西,皇上总是心里记挂着太后与皇后娘娘的,正巧,刚皇上才来人来打发。”

谢轻容点头,笑说:“不错。”说罢,又饮了一口。

这态度,与往常无异,绿袖却是满月复疑惑,无法明言,只暗地里瞅胡为庸几眼。

见他也是战战兢兢,便更觉奇怪。

一杯茶,谢轻容慢慢饮尽,终于放下茶盏,笑着发话了。

“胡太医为本宫操心甚多,实在费神不少,就把这茶赏给胡太医吧。”

胡为庸立时跪了下去。

“叩谢皇后娘娘千岁!”

“皇后娘娘……”

“绿袖送胡太医出去吧。”

皇后娘娘今日是怎么了?平常好东西都要收起来,头一份顶尖的都留给自己,今天转了性,说送便送了。

胡太医也怪,半点也不推辞,不像做臣子的理。

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但绿袖还是依言亲自送太医出去,回来的时候,已经不见皇后坐在桌边。

一寻,人已经又往屋内躺下了。

“皇后娘娘的手觉得如何?奴婢往御厨那吩咐了,从今日起,娘娘需吃得清淡,不吃那些重油重色的玩意,免得将来留疤,就说奴婢今儿要跟着皇后娘娘出门,皇后又不让,如今受了伤,奴婢罪责难逃……”

喋喋不休,谢轻容竟也耐心听了下去,听到后面几句,噗嗤一笑:“前面还是在关心着本宫,后来一听,原来是怕罚。”

绿袖正色道:“为皇后操心乃是奴婢本分,但是罚起来,是痛在奴婢身啊。”

谢轻容乐道:“你就放宽心,有本宫在,谁敢罚你?”

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她的身份却也不是假的;此间虽是笑语,其言却别有一种威势。

绿袖听了,也笑:“皇后娘娘说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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