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绝宫的寒冷主要是因为一刻不停的寒风,其实温度并不极低,水面尚未冻结,泉水汩汩流淌,发出欢快的声音。
打发侍书扶探春回前殿歇息取暖,太后独自在寒风中望着那条通往丈夫寝殿的小径,露出期待而又忐忑的神情。
未几,雪儿怀抱着裹得像粽子一般的人儿御风而来,太后见状忙解上的狐裘铺在地上,接过虚弱的丈夫搂在紧紧怀中,向狐裘上坐了,眼泪早又流了下来。
雪儿也解下自己的皮袍替她披上,她摇摇头,示意她覆在怀中人儿身上,雪儿照做了,轻声道:
“奴婢就在附近,娘娘有事就叫奴婢。”
太后头也不抬地点了点头,目光死死盯住怀中几乎已陌生的面庞,一手颤抖着抚上那雪白的发丝。
怀中人蓦然一震,艰难地撑开双眼,疑惑地低声唤道:
“若……漪……”
太后哽咽着,极尽温柔地应道:
“是我……”
老人缓缓扯出一抹满足的笑意,艰难道:
“真的……见到你……了啊……我……已经……死……了么?”
太后还她一个温暖的笑容,摇头道:
“不,你没死,是我来了,来看你,来陪你……”
老人仿佛清醒了,眸中露出张惶的神色,身上也忽然有了点力气,挣扎道:
“不,我说过‘不到黄泉,永不相见’,你走,你走啊!”
太后将他扶坐起来,指着旁边假山上刚刚书就得两个大字道:
“这就是‘黄泉’,我们的儿媳,当朝的皇后刚刚已经赐名此泉为‘黄泉’,到了这儿,我们当然可以相见了。”
“儿媳?”
老人努力想了一回,道:
“皓儿的皇后,她也来了……不!我不管这是不是黄泉,我不见你……”
他刚清醒些,猛然说了这么多话,早又喘了起来,太后一边替他抚背顺气,一边痛哭道: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老人喘息着摇了摇头,努力将头别过一边,艰难道:
“我这副模样……怎么……见你……你只记着……当年……那个……”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太后心疼地轻拍他背部,柔声道:
“别说傻话了,你永远都是我最心爱的夫君,只要你肯原谅我,别的都不重要,让我陪在你身边吧,我们已经错过太多了。”
老人还在摇头,咳得喘不过起来,太后又道:
“皓儿的皇后已经怀孕了,我们就要有孙儿了,我们一起看着他出生,守护他长大,一家人在一起,过开心的日子,你不想这样么?”
“孙儿?”
终于停止了咳嗽,老人回过头惊喜地问道。
太后含笑点头,他却又转过脸去,坚定道:
“不!你幸福地享受天伦之乐就好,我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太后不再坚持,将手从他背上拿开,擦了擦面上的泪痕,说道:
“没有你在身边,我又何谈幸福?我无法忍受与你就此死别,既然你决意如此,我定会先行一步,在真正的黄泉等你。”
老人浑身巨震,惊惶地抓住她的手,痛苦道:
“若漪,别逼我,我不是不想,是不配再……”
“胡说!是我不配再待在你的身边!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天,天塌了,叫我如何独存?所以我不远万里也要腆着脸追了来,只求你别再为当年的事怪我,别不理我。”
“若漪……”
老热终于动容,太后趁机抽出手,在他枯槁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略微高声地唤了一声“雪儿”,后者从远处一跃而至,轻声道:
“娘娘有何吩咐?”
太后含笑道:
“回太上皇寝殿,请皇后过来请安。”
雪儿点头领命,上前抱起老人疾速而去,太后拾起地上狐裘,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探春进入寝殿,一眼便看到形容枯瘦却因巨大的喜悦而焕发出几许荣光的老者靠在软垫上,太后坐在床边紧紧握住他枯槁的双手。
她心里一松,正要跪下行大礼,太后已含笑吩咐道:
“快免礼吧,要你带着身子随本宫来此苦寒之地,委屈你了,别讲究那些宫廷礼数,来让你父皇瞧瞧,看见你这么好的儿媳他一高兴兴许病就好一大半了。过些日子孩子生下来,他看见孙儿病就全好了。”
老人也点头道:
“好孩子,免礼吧,快过来坐下。”
探春便上前在床前软凳上坐了,口中仍是道:
“臣妾见过父皇。”
老人点点头,打量她一回,慈爱道:
“是个好孩子,有你陪皓儿走这一生,我也放心了。”
又向太后道:
“这孩子的字真是不错。”
太后笑着点头称是,他又回头对探春道:
“头回见面,我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倒是还有一方砚是极好的,珍藏多年,待会让人给你送过去,将来也是个念想。”
探春心知这见面礼没有推辞的道理,欣然谢恩道:
“臣妾多谢父皇厚爱,臣妾会写什么字啊?不过略知一点皮毛罢了,等父皇身子好些,还求父皇指点一二,就是臣妾的福气了。”
太后笑道:
“你这孩子,就是过于谦虚了,你的画与无尘平分秋色,字则更胜一筹,再谦虚下去就是笑话我们不懂欣赏了。”
探春笑说不敢,心知两人多年不见,刚得以尽释前嫌,必然有许多道不尽的相思要倾诉,略陪着闲话几句便辞了出来。
太后也不甚留,由她去了,自与丈夫述说别情,终是担心其刚刚醒来操劳太过,不一时便伺候他歇下,也出来了。
婆媳二人在暖阁召见了此处仅有的御医,细细询问了详情,两人心情都颇为沉重。
太上皇今日能够醒来,更与二人言笑晏晏,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巨大的欣喜,其病势实已十分沉重了。
遣退了御医,探春向太后试探道:
“此处气候苦寒,环境简陋,实在不适合父皇养病。”
太后闻言只是叹息,并不接话,她只得又道:
“此前玉无涯受陛下委托,前往各地新建的医馆巡视指导,离京前臣妾已命人召他火速回京,父皇回去时想来他早已到了。”
见她挑明,太后只得道:
“本宫打算留在此处陪你父皇,就叫玉无涯过来吧,你父皇的身子也经不起颠簸。”
探春急道:
“母后,此处实不适合修养啊!陛下登基已一年,如今朝中众臣信服有加,您实在不必……”
她看看太后神色并无不悦,继续说道:
“要是您实在不放心,我们可秘密带父皇回京,对外封锁消息,至于路途颠簸,可仿造来时臣妾的做法,多加些软垫锦被,既可防颠簸,也可保暖。”
太后听了久久不语,良久,终是叹道:
“好孩子,便依你所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