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情感热线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屈逍(二)

作者 : 魔小猫

六年前,苏锦然十五岁。

和屈逍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着长大。尚在年幼之时,皇上亲自为他们两人立下婚约,只待时机成熟,便要为他们举办盛大婚礼。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他们偶然相见,寥寥数语,眼角眉梢的些微碰触,便将对方心底的牵挂了然于胸。她还记得那时的时光,天总是碧朗,她容颜如花,眉目间都带着春天般明媚的味道。

那时候人们看她的目光中,总带着惊艳的意味,她知道自己的美丽,也深以为自豪和骄傲。那是她人生中最为璀璨的岁月,也成为她这一生中,不可重复的美丽。

从那以后,日月轮回,岁月惊变。

她忽然得悉,屈逍,那个清雅轻逸的男子,那个她决心托付一生的人,那个由着她闹由着她笑。看着她时目光里的宠溺满得要溢出来的人,那个曾经在她耳畔轻声说来生还要寻她为伴的人,竟然悄然与她解除了婚约。

她如遭惊雷,不敢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情。然而,当那张白纸黑字、他亲手画押的解约书赫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将银牙咬碎和着泪吞下,艰难地接受了被抛弃的事实。

命运之神并没有将她遗忘在角落里。如同戏剧一般,她还没有从极度深寒的阴影中走出来,太子屈昂忽然亲临丞相府,送来了满满十四车的聘礼。

家人都为她狂喜。她丢掉了芝麻,却捡来了西瓜。

唯有她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想法冷静得可怕。她忽然发现,这红尘三千丈,这繁华深如许,她苏锦然只不过是漂浮其间的一粒微小的尘埃,但凭他人意,随波逐流而已。

她猜想这绝对不是偶然,可是任凭她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屈逍为什么要将她让给他的兄长,她仅见过几面的太子。

她不甘服从命运之轮的碾压,她下定决心,以死来报复屈逍的背叛。

让他后悔,后悔一辈子。她的脑子里充斥着这个疯狂的念头,再也无力顾及其他。

大婚之夜,灯烛吹灭之时。她拿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奋力地挥向她靠近的屈昂。

冰冷的银光在黑暗中划出凄艳的弧线。匕首划破了屈昂胸前的肌肤,在漆黑的夜中,盛开出曼珠沙花一般殷红的花朵。

这个后来高高在上,固坐万里江山的人,因了她在慌乱中挥出的这一刀,而在身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她颤抖着手重新举起匕首,闭上眼睛,刺向自己的咽喉。这蓄谋已久的死亡令她浑身战栗。

还来不及刺下去,她的胳膊已被他牢牢地擒住,黑暗中之间他一双晃若水银的眸子,幽深看不见底地望着她。她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勇敢,她的身体在他的强有力的控制下瑟瑟发抖。

她心中充满了绝望。一切都完了。

她以为他会恼羞成怒,他没有。她以为他会暴戾地咒骂,他也没有。

他只是静坐在黑暗之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眸子,似乎想看进他的心里去。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太子,根本不了解。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惊惶之中,她似乎听到他在和自己说话。

他说,苏锦然。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女子。

他说,如果我不是亲眼见到,一定会以为你发了疯。可是,你不但没有疯,而且还清醒得很。

他还说,不过,如果我身上的伤痕被其他的妃子看到,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她从来也没想到这一点。在这心思如蛛网般细密的后宫,单凭这条伤痕,已足以被人整得永不见天日。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答道:左右是死,死无可惧。

那人幽长地叹一口气:与其叫你死在她们手里,还不如我自己亲手来。

她又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连呼吸也已轻若游丝。

那人忽然道:苏锦然,你想选择哪一种死法。是在这宫中掖庭内终身苦役,还是出宫为娼?

她听到这句话,忽然觉得,还有那么一丝希望。

生的希望。她忽然不愿意死了,很不愿意。

她仰起脸,眼中发出微弱的光芒:出宫。为娼。

她甚至鼓起勇气对他说,希望能回到万里之遥的凤凰镇,她自小生长的故乡。她本没指望那人能点头,谁知他却默然应允。

他点头的那一瞬间,她分明瞧见他漆黑如墨的眸子里,藏匿着一丝深深的爱怜。

一路泛舟江湖,山重水迢,万里只在一瞬间。

她就这么回到了阔别了多年的家乡。她选择回到这里,因为这里有她稚子生活的回忆。自从父亲离乡为官以后,她已经十余年不曾踏足这片土地。

又或许。还有一个连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原因。在她及笄仪式举办完后,屈逍曾带着她,瞒着京城里的所有人,顺水南下,在这小镇纵意地玩了三天,直到满面严肃的禁卫军找到在稻草客栈里睡大觉的两人,将他们带回京城。

再次回来,除了心境,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她天生丽质,很快就在凤凰镇最大的青楼里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命运是如此的无情,杭绣作扇碧玉为簪的锦绣生涯,转眼已变成满目疮痍的回忆。

她向来不敢直视这样的烟花场所,如今却已沦落为风尘粉客。

她便当自己是死了的人一般,凤凰阁里灯红酒绿,姹紫嫣红,她却执着地将自己妆成一身素缟,以祭奠自己已经死亡,还在继续腐朽的人生。

鸨母虽然不满,却也奈何不得,她长了一副宛若仙妃的容貌,穿上素衣之后,更冰洁如那月宫的谪仙,美轮美奂。不可方物。

接受了半个月的调训,她就穿着这一身素衣出现在高楼之上,被老鸨隆重介绍给前来买欢的市井男子。

她出场的瞬间,全场鸦雀无声,连一息稍重的呼吸声也寻不见。

面对着满满一室如狼的男人,看着他们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听着他们踊跃地报出不断攀升的价格,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无底深渊中不断下沉。

直到花想容的出现。

他从接踵摩肩的人群中挤到最前面,合拢手中象牙骨扇,报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价格。

满满一室的欢客,再没有一个人敢张嘴。

他当场就付了银票。上前揽住她的腰,走进从此便属于她的梧桐小榭中,脸上是恣意飞扬的微笑。

目送他们进去,剩下的男人们开始疯狂地咒骂。谁也不知道,在那间紧闭的小门后面,花想容连她一根手指也没有动。

从那时到现在,这个如同从地底下冒出的叫花想容的男人,便成为“雪凤凰”苏锦然唯一的欢客。

一个敬她重她,始终不曾对她动过一根手指的——“欢客”。

回想起前半生的岁月来,只如做了一场梦。

现在她只在等着一个回答。只要这个答案给出,所有的一切,也许就能尘埃落定。

“……我心中有一个疑问。可否看在你我从前的情谊上,如实地回答我。”

屈逍不语,他的头垂得很低,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苏锦然一双凌波的美目中泛上盈盈的波泽,目不转睛地凝滞在他的身上。

“苏,我知道你想问的。”

他从来不叫她锦然,只是叫她苏。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喜欢她的名字中,这个充满江南细雨味道的字。

她的身躯微微一震。

多少年的思念,就随着这一声漫不经心的苏,穿越过那些痛的陈年往事,一点一点的全回来了,如细细的雷电,蔓延回到心脏。

于是她决定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她知道他会给出她想要的回答。

“如果时间重来一遍,我还是会做那样的决定。”屈逍抬起眼,几乎有些不敢去看苏锦然水汽氤氲的眼睛,“只因我已没有其他的选择。”

苏锦然再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殷红的嘴唇几乎咬出血迹来,冷笑:“我以为你会有一点歉意,哪怕是一点,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恨你。可是,你……”

她的声音哽咽住,一双手死死地捏住雪白的帕子,神经质一般地绞动着。

屈逍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再说。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捉住她的手,甫一触及到她的冰凉,她便像兔子一般,受惊般的逃开他的捕捉。

苏锦然继而站了起来,似克制一般地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又恢复到之前的冰凉:“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你可以走了。”

屈逍嘴角凝起一丝苦涩的笑,静默的在那里又坐了一会,像是留恋般的,将这房间的陈设尽皆看了一遍,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来,望着苏锦然:“苏,我只希望你过的好。没有别的。”

苏锦然嘴角扯起一丝冷酷的笑,跟她凝脂般柔和的面部轮廓极不协调的冷酷:“我过的再好不过,你也看到了。锦衣玉食,万人景仰。世间还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么?”

这话如同锋利的针一般,一点一点的插进屈逍的心里。他有一种冲动,想将这个挚爱的女子揽进怀中,听凭她在自己的怀里掉泪,抚慰她滔天的委屈,似海的孤苦……

“有多少恨,都给我一人吧。苏,善待自己,好好的过。”他匆匆的说完这句话,几乎是逃也般的离开了她的视线。

他逃离的那么快,把唐小凌都遗忘在那里。但是唐小凌是何等机灵的人物,她很快就跟上了屈逍的步伐,只是在离开之前,她忽然对身后那个身着素白的女子产生了一丝怜悯之心,因为她清楚的看到,在屈逍转身的瞬间,这个面庞雪白而冰冷的女子,不可抑制地流下泪来。

唐小凌给了苏锦然一个安慰似的笑容,又站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便匆匆跟上了屈逍的步子。

“喂——你慢一点啦。”

屈逍却像是没听到一般,低着头,两条长腿如离了弦的箭一般,只是一个劲的往前走。直到下了楼,出了门,将凤凰阁遥遥地抛在后面了,才木然地放慢了步伐。

唐小凌已是追的气喘吁吁,总算赶上了他,不满的看他一眼,才发现屈逍此时竟是满脸的悲戚之色,自认识以来,唐小凌倒是从没见过他这幅模样。

“她哭了。”唐小凌跟在他身后走,秀气的眉头皱起,疑惑地道,“看样子你也不高兴。我真不明白。”

听说苏锦然哭了,屈逍的心一痛,只当唐小凌的话是小孩子呓语一般,道:“不明白什么?”

“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事情不能说明白?”唐小凌抬头看看乌漆漆的天,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云翳里去了,“两个人都这样愁眉苦脸的,是什么好事么?”

“这世界上,真的有什么事情,是那么难以开口的么?”她似乎是被自己的这个设问搞糊涂了,摇了摇头。

屈逍心中一动。他跟苏锦然之间的事,固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解释清楚的。可是,那样复杂的事情,从唐小凌的嘴里说出来,却似乎变得简单了许多。

心中忽然有了想要倾诉的,很强烈的。

这些年来,他压抑的太多,太久了。

“走,我请你喝茶,然后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他拉着唐小凌的手,径直走向一个没有客人的茶摊,在背街的那一面坐了下来。

“为什么要选这个茶摊?根本都没有人。”唐小凌看着这茶摊和其他热闹的夜市小摊格格不入的冷清,大惑不解的问。

“我们是喝茶,不是看人。”屈逍抬起手跟卖茶的青年男子打了声招呼,那男子似乎正在打盹,听见招呼,忙不迭地跑了过来。

“客官,要点什么?铁观音还是大红袍?”

“什么都好,只要是茶就行。”屈逍淡淡的笑了一笑,那小贩便颠颠的跑去沏茶了。

屈逍看他走的远了,便压低声音对唐小凌道:“喝茶要五文钱,咱们两个一文都没有了。还好这里背街,喝完茶,咱们起身便走,谁招呼也不要回头。”

唐小凌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好办法。但是这卖茶的岂不是好倒霉?好不容易来了个客人,还是不给钱的。”

屈逍苦笑:“五文钱真算不得钱,到时候我十倍还给他好了。”

唐小凌道:“你说你是穆王,穆王听起来好像很有钱的样子。”

“有钱,呵呵,有钱。”屈逍眸色一片黯然,“皇城根,天子脚下,尽享荣华富贵,滔天恩宠。”

“可是我瞧你好像一点也不快乐的样子。”唐小凌颇为惋惜的摇摇头。

“怎么快乐得起来?连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过一天算一天罢了。”屈逍把脸埋进胳膊的阴翳里,“穆王,说起来不过只是个华丽的木偶,给自己做不了主的傀儡。”

唐小凌撇撇嘴:“你说,我不插嘴。”

屈逍轻轻的笑了一声。若是换在以前,他绝不可能向这样一个黄毛丫头倾吐心事的,何况是那件尘封了太久太久,一提起来心就剧痛的陈年往事。

可是,也正是因为对方是这样的一个小女孩,眼底连一丝阴霾都藏不住的头名人儿,他才生出了这样的吧……

“这是一个傻子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开头,所有人都很幸福。傻子有一个很疼他的父亲,和一个非常聪明的哥哥,兄弟俩之间的感情极好。傻子的哥哥有什么新奇的好玩意,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总是第一个和他分享。傻子还有一个对他极好极体贴的朋友,是一个从小便美若天仙儿的女孩子。那时候,傻子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唐小凌听着,嘴角路出微笑,不住的点头,一脸的向往之意。

“傻子的哥哥母亲出身卑微的缘故,在庞大的家族中备受冷落,不知何故,更是从来得不到父亲的半点宠爱。哥哥的性格也因此变得很内向,很沉默。有时候说起父亲的冷落,还会黯然地流下泪来。傻子觉得哥哥很可怜,决定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最喜欢的人,也就是那个女孩子,将她介绍给哥哥认识。那个女孩子那么好,一定会给哥哥带去不少欢乐吧。

“傻子真的就这么做了。女孩子有些害羞,却也没有反对。哥哥初见这女孩子的时候,竟楞在当场,许久说不出话来,听了傻子的介绍后,哥哥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种非常怪异的眼神看着傻子,傻子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反应。很多年以后,傻子才明白,哥哥那时的眼神,叫做嫉妒。

“虽然发生了这样小小的插曲,兄弟俩之间的感情还是没有发生变化,而且因为女孩子的参与,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好了。哥哥频繁的让他将女孩子带到家里来,三人一起玩耍。唯一不对劲的是,有时候傻子跟女孩子亲密独处的时候,哥哥还是会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但是并不多看,只是匆匆一瞥。傻子因为是傻子,所以从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里过。甚至包括有一天哥哥对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为什么有的人生下来什么都有,为什么有的人就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什么都是他一个人的?我不甘心,太不甘心’他也只当是哥哥心中苦闷发的牢骚而已,丝毫没有警觉到,哥哥此时的眼神,已经近乎仇恨。

“单纯快乐的日子,总有醒的那一天。傻子十四岁那一年,一向健壮傻子的父亲忽然一病不起,天底下最高明的医生围着他的病榻团团转,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拿出有效的治疗方子。傻子的父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纠集身边最重要的助手们,发布了一条口谕,将家族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傻子。”

“傻子当时并不在场,是当晚才知道的讯息。傻子生性淡漠,看着欣喜至发狂的家人,自己倒并不觉得有多快活,只是隐隐的觉得,从此以后,再也会不到从前的简单生活了。

“傻子知道不好的事情要来,可是他有自己的主意,一定能将必起的硝烟扼杀。要怎么做,他早有了决断。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坏事竟等不及了,当夜便找上门来。当晚他的觉睡得并不安稳,恶梦一个接着一个,梦醒后,他起来做了一些事情,终于心安。忽然觉得一阵口渴,便起来倒水喝。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嚣张的脚步声,纷杂繁乱的,傻子立时便有了不详的预感。

“果然,夹杂着仆人惊惶失措的叫声,傻子寝房的紧闭大门被一脚踹开。傻子的哥哥,带领着一大帮手持长枪的兵士,如煞神一般,杀气腾腾地出现他面前。

“傻子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甚至还想给白天还对他和颜悦色的哥哥一个微笑,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哥哥并没有说多的话,只是向傻子宣布了一件事情。他说,你所听到的父亲的口谕,是奸人传达的虚假讯息,谕旨在此,我才是真正的继承人。

“说完这句话,他将一道黄澄澄的谕旨打开,在傻子面前晃了一晃,不待他看清,便将傻子的母亲——已经被五花大绑的可怜妇人,押到傻子面前,用尖刀贴近了她的脖子。傻子早已明白了一切。母亲已经被吓的快要晕厥过去,他的心如被刀子割一般的难受。然后他抬起脸,轻声的对哥哥说,其实,这个皇位我本就是不想要,准备让给你的。哥哥,你又何必这么心急呢?

“听了这话,傻子的哥哥楞在当场,脸上是满满的愕然。可是,他很快就收敛了这种不恰当的情绪,冷冷对傻子道,废话我不想听。如果你真有此意,就起一道手谕,将刚才你所说的话,一笔一划地写下来。那么,父亲的这道谕旨,我可以不要了。

“傻子默不作声从书桌上拿出一张黄绸写就的文书,递给自己的哥哥。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愿意将皇位让给自己的长兄,自己一生一世,只当逍遥自在的闲散王爷,永不干预朝事。那文书的末端印有他的私人盖章,朱色的印迹还未干,原来这便是傻子梦醒之后所做的事情。

“傻子的哥哥表情有些难堪,但还是很快的将文书接了过去,他亲手解开了绑在傻子母亲身上的绳索,低低的道了一声对不起。然后便带着那些人,匆匆离去了。因为有了他亲手写就的手谕,傻子的哥哥便这样兵不血刃地登上了皇位,他登基的那一天,傻子看着哥哥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庞,心想,自己还是有所功劳的,至少,挡住了一场硝烟的发生。只是恐怕以后,他再无法那般称呼这人为哥哥了。

“可是,世事总比预想的要冷酷的多,自从那人登上王位之后,半年之内,除了他以外的八个手足兄弟,全被那冷面的君王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借口,削爵夺位,或送进大牢,或发配边疆,或贬戍守皇陵,连同他们的家眷一道,无人能幸免。一时间,朝廷里腥风血雨,愁云惨雾一片。傻子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心灰意懒,这样的命运迟早会降落到自己头上,自己是那人最大的心头之患,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将自己铲除——眼下,或许是时机尚未成熟,或许是他还对自己抱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恩……

“傻子决定在灾难发生之前,全身而退,他连夜写好了辞爵隐居的请愿文书,准备第二天一早便交给那人。可是,命运的转折总比人的思虑来的要快。他怀揣着那请愿书,来到心爱女子的家门前——彼时,他们已经定下终身姻缘,嫁娶的那一天,已经指日可待。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带着女孩子一起远走,离开京城这恼人的喧嚣,寻找属于自己的宁静生活。他虽然没有了爵位,可是还有大笔的银子,足够他们下半生过上富足的日子。

“他怀着这样急切的心情去找自己的女孩,却在那女孩的家门前,遇见了那个冷酷的人。时至今日,他们兄弟之间早已无话可说,昔日的温情也在世事的跌宕中没有了踪影。他心中隐隐升起不详的预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这样的时刻也出现在这里。正在他狐惑不解的时候,那冷酷的兄长竟然主动开口,唤了他一声‘弟弟’。

“好久没听到他这样的称呼,傻子心中仍是一热,可是下一刻,随着兄长的言语,他周身的血液又急速的冷冻下来,变成了冰。

“那兄长说,弟弟,如果你肯将锦然让给了我,我记你恩情一辈子。傻子的愤怒终于如火山一般的喷发出来,他让给他的还不够多么?让着他,由着他毁了家,毁了脉脉的亲情,如今,连自己仅剩的锦然也要让给他?他情绪不可自持,骂了许多难听的话,可是他的兄弟,只说了一句,便将他的愤怒悉数挡了回去。

“他说,当日,为了得到皇位,我不惜撕毁亲情,今天,为了得到锦然,我可以还你皇位。傻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完全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了。这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哥哥吗?为什么他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无耻的话?他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对那人说,这次,就算是拼上自己的性命,我也绝不会让步。他甚至将自己怀中的辞官请愿书拿了出来,当着他的面撕成粉碎,他看着兄长的眼睛,那眼睛如寒冰一样冷酷无情,而他的眼里,则几乎喷出火来,他对他说,从前我让你让的够多,今日却是让无可让了。既然你这样逼我,我宁愿同你一战而死。

“那兄长也不多说,带着洞察一切的笑,唤出了早已潜藏在道路两旁的刀斧手。他们徐徐的推出了一个人。那是锦然的老父亲,三朝元老,本朝德高望重的老丞相苏莫。此时,这位平素威风八面的老丞相,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面容憔悴不堪如街边被踩烂的败絮,不知已经受了多久的凌虐了。

“傻子如被踩了肚子一般的难受,看着老丞相投向他的哀求眼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锦然从小在锦衣玉食的环境中长大,从不知艰辛为何物。从小没有了娘,她对老父亲的眷恋,更甚于常人。

“傻子心中的提防全线崩溃。他真的舍得,为了自己的私欲,将锦然的幸福如玻璃一般的打碎么?他不肯,决然不肯。他的兄长也知道他必是不肯,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此狠招。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弟弟了,知道他对锦然的爱护之心,甚于爱护他自己的眼仁。自己这一生,算是毁在这兄长手中了,他干什么一定要拉着锦然陪自己一道毁灭?纵然是辞官去国,视他为眼中钉的兄长,就能放过他了么?锦然跟着自己,永远也过不上太平的日子。之前所规划的一切,他也明白,都只是痴心妄想罢了,只是现在才发现自己错的有多荒唐。锦然还被蒙在鼓里,今天发生的事情,只要他不说出来,锦然一辈子也不会知道,锦然会恨他的吧……那是肯定的。可是,恨他一个人,总比毁了一生好。仇恨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逝,锦然会有释然的那一天。而在从前,锦然对他的兄长,也是极尊敬的,他们两个在一起,才是真正幸福的一对啊……

“片刻的沉默和斟酌,像是过了一生那么漫长。他的心在滴血,一句话,甚至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从来没有过的无力感像是魔鬼一般吞噬了他。他摆了摆手,眸间的星子像陨灭的炉火一般,变成黯淡的尘埃。然后,默然转身,只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没有感情色彩的,谢谢。

“他回去之后,倒头就睡。不知睡到何时,被人叫醒,手脚冰冷地写下与锦然的婚约解除书。写下自己名字的最后一笔,他甩开犹自墨汁淋漓的狼毫,不顾身上被溅了十几二十点墨迹,疯了一般的跑出自家深宅大院,到马厩里牵了一匹马,纵身上去,在家人的惊呼声中,一骑绝尘。

“一个月之后,他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满脸尘土,眸光黯淡、离开家时骑的那匹马,已经不知所踪,没有人敢问他,马去了哪里,也没人敢问他,他自己去了哪里。既然他手脚不缺地回来,已经是最好的事情了。家人告诉他一个喜讯,他的俸禄,每年又多了二千石,而他的封地,又增加了两个郡……傻子听了这话之后,脸上却一点喜悦的意思都没有,似乎根本没听到一半。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苦楚。没有人。”

屈逍停了下来,望着手中早已凉透了的茶,目光中是无尽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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