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巴年纪最小的那个儿子沉不住气,按着刀柄开口:“有酒大家喝才香,有话当面说才亲。外乡人,经过我的土地就是我的,你开个价钱来,否则他们就全留下。”他正是那个吐唾沫的家伙,想来做“夹坝”习惯了,开口就是强盗逻辑。
妙妙淡淡一笑,看着他按刀的手揶揄:“我以为你们昨天接受了我的哈达,大家就是朋友了。朋友来了一起端碗,敌人来了才拔刀相向。”
几个大汉有些脸红。
小儿子在父亲的怒瞪中讪讪然的坐下。
白巴干笑一声:“你误会了,我们的意思是价钱能不能再加一点?”毕竟那个病怏怏的外乡人万一死在他的家里实在不吉利。
妙妙正想开口,白巴的孙子急急冲进帐篷嚷道:“爷爷,外面来了好多带着刀箭的人。”
白巴家这几天已经快走到了五百里草坝的边缘,帐篷扎在一座低矮的乱石山的山腰上,可以清楚的看见山下草原上的一举一动。大约六七十名藏兵像草地上游离的蚂蚁一样,正大摇大摆的往这里走来。
“你们要干什么?这是锡章寺佛爷的地盘!”白巴叫大儿子饶登前去喊话交涉,他的声音洪亮,可以传的很远。
“你们是什么人?”山脚下的藏兵也开始喊话。
饶登挺起胸膛神气的回答:“我们是锡章寺的‘观约’,你们是什么人?”(‘观约’是喇嘛寺的百姓,只供寺庙役使,不负担宗的任何差役。)
“崇喜土司的人。”
“咦。”妙妙连忙探出头来喊道,“你们的小主人德秀来了没有?”
山脚下一下子沸腾开了,领头的一个声嘶力竭的嚷道:“是那个女人!是那个女人!”
这个声音耳熟,不就是那天追自己的那批人?居然是德秀的人?妙妙气得血往头上涌,转头厉声交待饶登:“问他!他是谁的人?崇喜土司的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来追捕我?”
饶登依言,山下的人依然回答:“我们的主子是崇喜土司老爷。”声音被草原的风吹得破碎,但是清晰可辨。
妙妙怒道:“我救了你们小主人,你们反而要杀我。崇喜土司就是这样交待你们报恩的吗?”。她被这群混蛋追了大半天,要不是将李瀚文的羊皮袄折成几叠绑在背上,差点就没命了。
饶登转述了她的话,此人有一副好口才,加上不齿这些人忘恩负义,特地将妙妙话里的鄙夷愤怒扩大了十倍都不止,山下山上顿时一片沉寂。
良久,山下派出了一个人慢慢的爬上来,那是个一脸沧桑看上去很忠厚的老藏人,脏兮兮的袍子,乱糟糟的辫子上结着看不出颜色的英雄穗。
他卑谦地瞪眼吐舌,朝众人深深施礼,开口道:“小人叫郎色,洞赛大人叫小的上来是告诉秦小姐,您误会了。”
妙妙拿出一件羊皮袍子抖开,上面都是大大小小的洞眼,有的洞眼边缘还残留着火药的痕迹,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她又从箭囊里拿出几支箭,冷哼一声:“你拿去给那个洞赛,告诉他,我在这等他解释。如果不想回去挨鞭子的话。”
郎色恭敬地接过:“秦小姐,洞赛大人只是忠心地执行土司老爷的命令,土司老爷曾经交待过只要见到您,就要把您请到官寨里。”
“你们老爷的意思是一个死人也能交差?”妙妙不为所动,这几天的经历已经让她筋疲力尽,来自德秀手下的乌龙追杀更是让她怒火中烧,“那个洞赛我没见过,他确定拿一具尸体回去你们的德秀主子会很高兴的打赏他?”
如果真是如此,只怕大家都活不成。郎色突然明白过来,洞赛这次活罪难逃。他哆嗦了一下嘴唇,转身往山下走去。
“没事了,量他们也不敢再起妄心。”妙妙肃着脸告诉白巴,回身进了帐篷。
白巴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少年是个女人,看崇喜土司的手下对她毕恭毕敬,白巴联想起卓湛等人的那些贵重兵器,他模不清这些人的身份,不敢造次,言语行动中又客气许多。妙妙察觉出他的态度软化,连忙打蛇随棍上,趁机将青熙等人的赎身价钱定下来。
洞赛磨蹭了许久,方才带着郎色上山来。看见那个女人端坐在上首寒着眼冷冷地看着自己,心里大叫晦气。要不是自己手下这群脓包,他早把人抓走了,小主子看见她高兴还来不及,肯定不会追究自己用什么手段。刚才郎色说山上有三四十条大汉,看样子是抓不到她了,也没法灭口,维今之计只有上山请罪,只要她肯替自己说好话,这次的事情就算揭过。德秀小主人说过,这个秦大小姐为人爽直,心肠很软。于是郎色千叮万嘱自己要态度恭敬卑谦,毕竟这次差点要了人家的命。思及此,洞赛揉揉面颊,收起自己的势力嘴脸,恭恭敬敬的跪伏在地上:“秦小姐,小人只是想请您去官寨里做客,那个,这个,小人……”他本想将错误推给手下,说是手下搞错了自己的命令。微一侧头,却看见郎色使了个眼风过来,他暗叹口气,自己那天和今天都在叫嚣要抓人,再怎么编借口也抹不掉。他只有老老实实的承认:“是小人一时被酥油闷了心眼,求秦小姐念在主子面上,宽宥我的过错。”
妙妙盯着他不说话。
洞赛琢磨自家的老爷少爷很有心得,对她却心里没底。他跪着不敢抬头,冷汗浃背,心里的悔恨比玉曲河的水还要深长,早知道当初就这样做小伏低。
见他越来越惶恐,妙妙最后才开口:“还是说说为什么你们这次会跟着第巴伏击汉人的军队?”
话题怎么跳开了?洞赛一窒,不知道怎么回答。
旁边的郎色连忙接上:“过年的时候丁林寺的佛爷就派人告诉土司老爷,说是汉人想收走老爷们的地盘,那些驻扎在巴塘的屯垦军队就是先兆,那些人不信神佛,连神山都敢践踏,他说‘若是大风吹倒了房子,还会饶过门窗?碗砸烂了个人吃亏,锅敲破了大家倒霉’。土司老爷一直很惶恐,说那是祖先传给他的地盘,怎么能被无耻的汉人拿走,所以第巴大人派人来要求协助的时候,他就答应了。”
意思是巴塘的土司和喇嘛们已经叛变?妙妙被这句话惊得魂灵出窍,腾地站起来,难怪他们一路上那么被动。她想起那天在扎玉,前来觐见的有巴塘土司和屯垦汉官,并没有喇嘛。这一点很不寻常,一般都是土司和当地喇嘛寺的堪布出来迎驾的才对。
她急急问道:“那么这次伏击的藏兵都是哪来的?”
郎色想了想:“大部分是第巴大人的兵,还有三百人是巴塘的,据说也有孔撒土司和白利土司的人马,还有一些小土司派来的人,再就是咱们了。”
“巴塘那边的屯垦汉军去哪了?”当时在扎玉看见屯垦的汉官曹维雄,并没有人没发现异状。
郎色摇摇头:“没见着。咱们没敢走大道,走的是小路。”小路取道险恶的雪山,绕过了巴塘。
那意思是巴塘现在还是安全的,就像一壶将要开的水?
“康巴人什么时候也成了第巴的走狗?第巴的欲壑难填,但就是冬天的雪也盖不满大山,你们不怕被人填了馅。”妙妙忍不住冷嘲。第巴的手越伸越长,领地已经延伸过了察木多,一路过来都是他治下的宗,土司们的领地都在巴塘以东的地区。而康巴贵族在前后藏的贵族眼里上不得台盘,一向被排斥在西藏的上层统治系统之外。“中原的大皇帝对你们怎样,土司老爷们心里应该有数。听风就是雨,无故掀起战端,金川的莎罗奔土司就是榜样。”
中原皇帝的确对康巴人很是优容,至少比那些趾高气扬的拉萨人要好很多。而且他们正好处于中原与前藏的缓冲地带,惹怒了中原的皇帝,只怕下场就跟那个莎罗奔一样,全家身首异处不说,领地全被瓜分,而瓜分他领地的土司们举杯相庆,毫无同族相煎的羞惭,更别说他的一干手下与农奴们,下场都很凄惨。洞赛与郎色脸有惧色。
妙妙转告康亲王巴塘的严峻局势。据郎色所知,夏为先等人已经被迫转向巴塘。巴塘是进藏要冲,要是那里的人真的叛变,对夏为先的那支军队而言不异于关门打狗。
浮生冷笑一声:“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妙妙没想到这个素来不哼不哈的太监会突然翻脸,愕然之余,她心里腾起一股怒火。她拼命告诉自己冷静,这是个只会伺候人的宦官!不要跟一个阉人一般见识。她环顾帐篷,已经半昏迷的康亲王明显指望不上,浮生一脸讥嘲,卓湛等人则有些茫然,似乎还没消化掉刚听到的消息。她心里焦躁,最终按耐不住出口相讥:“无关?!你说的倒轻巧,他们的安危关系着你们的性命。你们进藏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就为这个王爷一个不着调的梦,一路上死了多少人?他们难道都是石头里蹦出来,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现在你们身为上位者,眼见局势危急却没有任何举措,上千条人命呐,就这样不放在心上?藏人说‘王公贵族都是只会吸血不干好事的臭虫’,看来不止贵族,连他的走狗都是如此。你们连李瀚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不如。”
卓湛和徐家胜等人被骂得面红耳赤:“妙妙,你一棍子打翻所有人。”
“那你们就做点正事出来让我看看,别整天不干人事。既然你们手脚和脑子都残废了,那这里就由我做主。”妙妙怒气冲冲地宣布完,摔下帐篷的帘子走了。
她转头跟白巴道歉:“对不起,白巴啦。你们拿我当朋友,我却骗了你们。那个病人的身份比第巴还要贵重,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不管是中原还是西藏都承受不起。”
白巴惊呆了。
草原上的风越刮越烈,潮湿的水汽里夹杂着浓郁的土腥味。妙妙忧心忡忡,没时间让他适应这个这个突来的消息:“白巴啦,我现在请求您护送他们安全到达硕板多。那里应该会有汉人的军队来迎接他,领头的那个人叫何渭南。”
白巴早就疑心他们的身份,此刻反应过来,知道关系重大,不肯开口答应。
对于这个老头的心态,谈判一天下来妙妙很了解,她加了一句:“只要你将他们安全送到,锡章寺的佛爷那里我去说,给你们的草场比现在大两倍。”
白巴眼珠子发亮。他家里人口众多,现有的草场太小,根本养不活所有的人,眼看第四代又要降生。
“这是我能做到的。至于那位王爷还会有赏赐,但是会赏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敢乱答应。”眼看大雨将至,天昏暗下来。妙妙一连打了五六下,有一下还打在了手指上,才把带硝的草纸打着。她吹出了火苗,点燃了酥油灯,拿出一张纸垫在膝盖上,刷刷地写起来,写完之后递给白巴:“这是我写给锡章寺的堪布的信件,你送往他们之后就可以去找他。”
白巴不识字,恭敬的双手接过,折好,小心的放进一个防水的牛皮袋子里。
对于妙妙撒谎的愧疚,他表示理解:“人急了求神,神急了撒谎。我们是朋友,为了这种事撒谎神明也不会怪罪。”
妙妙生恐见到大队汉人军队引起他的反感,连忙将军队入藏的理由告诉他:“还有,汉人的军队是活佛要求中原皇帝派来保护他的。”
白巴肃然起敬,眼神诚挚:“佛爷有危难就该着他的子民出力,姑娘,你早该告诉我的。他们的赎身钱我也不要了。”
见状妙妙又说了一堆感谢的话,然后告诉洞赛和郎色:“你们跟我去巴塘,我会去见你们的土司老爷。”
洞赛大喜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