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国现时虽有雕版印刷术,但成本高,且不像喜来故乡的活字印刷术灵活好用,所以大周国的书籍一般还是手抄居多,尽管手抄费时又易出错,但对于生活在文化传播不发达时代的贫寒学子来说,能有一本手抄书已经很不错了,富贵人家虽买得起雕版书,但碍于数量过于稀少,仍旧以买手抄书为主。
在这种背景下,造就了一批批贫寒学子前仆后继投入手抄业中,那些受书肆雇用,以抄书养家糊口的人,被称为抄书先儿。
之所以被尊称为先儿,是因为书法大家一般都用自己手抄的书,这些书,常人自然难得,每一年各大书肆的老板都会重金相邀显名的书法家,只为能得到一本他们的墨宝用以镇店,哪间书肆能请到一本大家墨宝,是极其有脸面的事,那为他们施墨的书法大家,被他们尊称为他们书肆的先儿,久而久之,这个名号叫开后,所有抄书的人都被称为先儿了。
小书肆雇佣的先儿少些,一般一至四位不等,大书肆雇佣的人可就多了,据闻邻县的崇文书斋的抄书先儿有五十几位之多。
喜来听了之后为辅明斋的冷清默哀,是的,是为辅明斋而不是为黎楚昭。
在旁人眼里,这黎楚昭是个怪人,她的书肆从不请抄书先儿,只每年花重金请大家墨宝,请回的墨宝也是纯摆设,并不出售。雕版书又不是一般学子能买得起的,这样的辅明斋生意又怎么能不冷清。
大家墨宝并不好请,越是有名的书法家越是难请,掷千金以求一墨宝的事也不仅是戏说,但这种行为多发生在王侯富户身上,书肆一般没那财气和胆气——一如果是你,你舍得拿千金换一本书么?但她黎楚昭就舍得,虽没千金之多,但百金绝对是有的,而之所以是百金而非千金,是因她的身家只百金之多。
“用全部身家求取一册书,全大周国也只她一个了。”二残子曾对着喜来如是咋舌。
黎楚昭的夫郎也是个妙人,当初黎楚昭变卖祖业欲求那韩道子的墨宝时,他曾拿着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以此威胁“疯魔”了的黎楚昭,无果后,当即果断地放下刀,收拾了细软带着两个儿子款款回郎家。
“在她心底,我既没那破书来得重要,不如不在她跟前晃悠,彼此倒也清净!”
他也真说到做到,两年来不曾回过一次,只逢年过节打发两个儿子来给黎楚昭请安,据说他是禁止别人在他面前谈及黎楚昭的,连“辅明斋”这三个字都成了黄家的禁词。
按说大周国的男儿出嫁后便不可随便回郎家,更别说在郎家久居,可黄家除了黎黄氏便只余一个妹妹,兄妹俩自幼亲厚,黎黄氏又是个厉害的,她妹子的夫郎对这位大舅子一向敬重得很,且黎楚昭的所为在旁人眼中不免有些荒唐,也就没对黎黄氏多加评判,反倒对他摊上这么位败家的妻主同情得很。
黎楚昭不雇抄书先儿的原因,倒不难猜想,反正喜来是这么觉得的。一位对书法如此痴狂的人,一般人的墨迹自然难入她的眼,自是不会让她们抄写的书来污自个的眼。
喜来到辅明斋时,恰巧看到昨日结识的两名学子——茂森和宋真。
她眼一溜转,隐在一旁静静地听完黎楚昭对茂宋二人的说辞,待茂宋二人垂头丧气走出辅明斋后,她上前同她们打招呼,表明自己的求职意向,询问了一番黎楚昭和辅明斋的事情。
茂森比宋真大上几岁,较为健谈,便向喜来款款道来,末了道,“这东家的脾气在来阳县是出了名的怪,怕是不易成事,贤妹还是往别处寻去,别白白费那工夫。”
喜来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别处怕也不易,试上一试,不定那东家就应了,也省得再到别处碰壁。”
茂宋二人相视苦笑,可不是么,现如今生计艰难,多的是出来找工贴补家用的人,哪家书肆俱不缺人,她们也是寻遍县城里的书肆无果后,才把主意打到辅明斋上来,她们不比喜来,是土生土长的来阳县县民,对辅明斋向来不雇抄书先儿的事清楚得很,要不是真无路可选,就茂森说的那样,白白来费这一番工夫。
她们道喜来同她们一般的境遇,也抱着不试上一试不死心的心态,加之与喜来毕竟相交不深,不好多言,拱手道,“贤妹说得有理。”然后送了喜来一番马到成功之类的好话。
大周国读书人说话文绉绉的腔调在喜来听来,别有一番趣味,毕竟她在故乡可没听过有人这样说话。喜来学着说了一番,竟引得茂宋二人有越谈越投机之感,要不是喜来心里一直记挂着快些回家,三人可能会站在大街上一直相谈甚欢下去。
待她二人拱手道别时,喜来闪过一个念头,出声叫住了她们,“两位贤姐且慢!”
茂宋二人疑惑的止步,喜来笑眯眯接着道,“不如二位同我一起去试一番,不定那东家就松了口,到时我仨人一同共事,也算是美事一桩。”
宋真不善言辞,仍由茂森开口,“能如此自是最好,只怕……”她叹一口气,“此事不易成。”
“不易成不代表一定不能成对么?不定我能说服那东家将我们仨留下。”见她二人一付“此事定无能成”的模样,喜来再道,“就此打道回府,二人怕也不甘心吧,到别处去不也是碰壁?就到辅那什么斋试上一回,左不过再被拒一次,有甚损失不成?堂堂大女子,还舍不下这点颜面?”听惯了“堂堂男子汉”的喜来觉得那句“堂堂大女子”很有喜感,说的时候不觉声高了些,在茂宋二人听来,竟有豪迈之情。
抢先开口的却是宋真,只见她一脸的动容,“贤妹说得有理。”却只一句便没了下文,让本以为她会就“有理”一词说上一通的喜来空等一场,
茂森赶紧救场,“宋贤妹一向不善言辞。”然后对喜来的气度赞叹一番,见她还欲自我检讨一番,喜来连出声打断,“即如此,我仨人就走上一走。”
这一回茂宋二人皆点头赞成,喜来眨了眨眼,道,“如果我真能劝得那东家将我们留下,还请二位贤姐帮小妹一个忙。”
宋真倒没多想,茂森却多几分警惕,迟疑着道,“果真事成,我二人自是欠贤妹一个人情,别说帮上一忙,便是十个都是应当的,”她看了一眼喜来,顿了一下,眼中戒备渐深,“只是我二人人微家贫,怕帮不上贤妹什么忙,反倒要给贤妹添乱,真如此,身死心也难安啊。”
喜来笑弯了桃花眼,这个宋真还真有些城府,她还没说要她们帮什么忙,就连“身死”都说出来了,说什么帮十个也应当,真觉得应当,又何必点明她们只欠她“一个”人情呢?有城府是好,可像她这样的,倒给人以小人心度君子月复的感觉了。唔,还是姓宋的那个比较可爱。
“这是哪的话,就贤姐这气度,即便现下不怎尽意,日后总会一鸣惊人、飞黄腾达的。”想着等下还得跟那书肆的东家磨口舌,喜来便没了那兴趣同茂森多废话,“小妹这忙二人定能帮得上,”见茂森欲开口,笑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对二位来说,不过是‘张口之忙’。”
宋真看着木讷寡言,其实颇为率直,想着如果喜来真能说服那辅明斋的东家雇用她们,她们帮喜来也是应当的,就算事不成,也应当感念人家的一番好意。且都直言是小忙了,人家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自己如果连对方一个小忙都不愿意帮,那就实在太忘义了。宋真道,“贤妹有何事尽管说,无论成与不成,我皆尽力。”
茂森虽然不满宋真答得爽快,但人家宋真只说自己会尽力,可没捎上她茂森,有什么可不满的立场?
听了宋真的话,喜来在心里点头一阵后又摇头一阵,这也太没城府了,哪天被人拐了去卖还帮人家数钱都有可能。
我说喜来,人家有没有城府关你啥子事,挑剔完了张三挑李四,合着就你最好是伐?
喜来上前一步拉起宋真的手拍拍,也不管会不会吓到人家,“真不是大事,若他日二位贤姐觉得小妹所提之事过于荒唐难办,直言相拒就是,小妹绝不会勉强。”
喜来说完,见茂森一脸古怪地看着她,而被她握住手的宋真则脸色僵硬,喜来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自己方才所说的话,貌似没什么匪夷所思的内容啊,她们这是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