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妈昨晚确实没回自家的院子,因为大太太留宿了。
这对一般的下人来说,是非常难得而且荣耀的事情,能被主人家留宿,即使是睡在床边的脚踏板上,那也代表着主人家对此下人的信任。
对于王妈妈来说,在很多年前,这是很寻常的事情,那时候大太太还不是李家人,王妈妈也是梳着缠髻儿的女童,两人就常常并肩躺着绣床上,说些笑话儿,嬉闹一阵才能安稳入睡。一晃眼,现在都是二十多年过去了。
毕竟是中年人了,再睡在脚踏板上凑合一夜,王妈妈就有些吃不消,起床就锤了锤腿儿。
大太太就笑:“你也太倔了些,早听我的,睡在床上不就没事儿了?”
王妈妈正色道:“太太,知道您疼奴婢,但这府上,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奴婢别的不能帮太太,只有在这些小事儿上心,不能自己先坏了规矩。”
王妈妈说着,或是也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僵硬,转移话题道:“今日还是叫奴婢伺候您梳洗吧?”
大太太点头,坐在铜镜前任由王妈妈给她梳头,早时她屋内的几个,可不是就属眼前这个,梳得一手好发髻?想到早前,大太太就不免忆起些旧事,心情就不那么爽利了。
此时王妈妈已经是梳好了一个时下里流行的,叫“桃心髻”的,简洁大方,甚是好看。
大太太皱眉:“会不会太年轻,轻佻了一点?”
王妈妈笑道:“年轻才和太太您配得上……再说,这院子里,哪些不是自己人,谁能多言一句太太轻佻?看老奴不撕了她嘴!”
这话说得甚是贴心,又是说中了大太太的得意处,看着这桃心髻就觉得果然和她今日穿的鸭青绸衣十分相配。王妈妈又叫在一旁伺候着的银宁,去寻大太太那套照着荷花儿打的头面来。
茵芸从门外掀起帘子,正巧手执着一支新采的素荷,含苞待放的花蕾,上面还有些雨珠子。听说大太太要寻那套荷花头面来配,她嘴角一扬,将手中这支鲜荷递上。
“这颜色这样鲜活,配太太您今日的发髻,那才叫相配呢。”
时下南边儿不知何时开始,流行起了“簪花”,就是专拣那时令鲜花,剪了枝叶,插在头上,取它的鲜活美丽,比银饰金饰灵动的特点。有那家富的,一日用花的费用,怕是就要费几两银。
茵芸献花本来是好事,不过是想讨个巧,去去昨夜败在王妈妈手里的晦气。只一点,她这个养在深宅里的丫头不知,这簪花的,原是青楼女子为了增添娇媚,惯爱使的装扮。后来渐渐不那么讲究了,就流行到了些富室家眷。
王妈妈似笑非笑,一手拢住大太太的发髻,以防止它松散,另一只手却并不去接茵芸手上的荷花。
银宁提醒道:“我们这样的官家,怎么能用这样的花儿……”说着一脸为难看着大太太。
大太太摆摆手,“去寻那套头面来。”又见茵芸站在原地,进退两难,不愿逼得她太过,才松开道:“你有这心就行了,去寻只雨过天晴的瓶子养着,放在偏厅也算相衬。”
大太太说完,就和王妈妈讨论发髻去了。茵芸犹自强笑,她性子又有些傲,当着王妈妈说不出些软话,果然去寻瓶子去了。
大太太望着她背影,垂了垂眼,掩去些眼底的神色,“养些不中用的。”
王妈妈笑着答:“总归是脸蛋美就行了,又没真指望她日后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大太太皱眉,“聪明的,不忠心。忠心的,又太蠢了,如何能放出去办事……最担心遇上又蠢,还会起异心的。我身边这几个指望都不大,还是要靠你这次好好选,务必要选出些得用的!”
王妈妈说了声是,心里有一瞬间觉得银宁其实很合适,但又怕她老子娘知道要同她吵闹,又是看着长大的,始终不忍心推银宁去填这个坑。
她张了张嘴,正想说说这一批新来的丫头,银宁捧着荷花头面回来了,就不好多言了。
又说茵芸,本来平日里被大太太宠着,养得她有几分小姐脾气,拿头顶看人惯了,大太太屋里的几个,待她都是些面上的尊敬,是又敬又怕,她被人众星拱月惯了,自然不会自己让自己摔下来。
方才发生在大太太屋里的,太损茵芸的威信,她是不会对这些小丫头说的,只有自己憋着。
吩咐小丫头去寻个瓶子,去了半日也没回来,茵芸眸子冷淡,越发觉得别人是在看她笑话,就摔了帘子,准备自己去寻。
刚出了房门,就看见二爷屋内的芽儿,在门边探出个脑袋,看了茵芸,跳出来叫了声“姐姐”。
茵芸点了点她脑袋,“这么早不伺候着你家二爷,来这里串什么门子!”
芽儿嘟着嘴:“二爷说早起练字,凝神静气,把我打发得远远才好呢!”又看了看周围无人,她压低了声音打趣,“什么我家的,将来还不是你家的?”
茵芸涨红脸,觉得双颊一瞬间热得可以煮个鸡蛋,想要去撕芽儿的嘴巴,这事儿又是两人都知道的,她被羞得浑身无力,哪有力气去打芽儿。
嘴里骂了声“死丫头”,转身进屋了。
芽儿笑嘻嘻跟着进来,屋内没人,她说话也不用避讳谁了,“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二爷的里衣,旁人只知道是大太太送来的,难道妹妹还不知道,那是姐姐亲手绣的么?”
茵芸就没有话能堵回去了,望着手里那支荷花,发起呆来。李府的规矩,为了怕些晓事的大丫鬟,接着缝制衣服鞋袜之类的东西,做出些勾引主子的丑事来,一般家里少爷上了十三岁,又未成亲的话,身上的穿戴都是府里针线上的嬷嬷们缝制的。
但自从两年前,大太太却将二爷的里衣鞋袜这些活儿,通通交给了茵芸来做,还嘱咐她莫要被旁人知道。茵芸哪里还不明白,大太太的心思,必是起了要将她给了二爷的意。
这件事情本来芽儿也不知道,但小丫头天生心细,又是二爷身边贴身的丫鬟,见了二爷的穿戴,竟是同茵芸身上的绣活,像是出于同一个人之手,她就有些晓事了。
一来二去,两人都存着些别样的心思,自然相交愈厚,生出些旁人不能及的姐妹情谊来。
茵芸想起件事来,“你这么早过来,可是有事儿?”
芽儿瞧了瞧屋外,小声问道:“昨夜里我不敢来打听,那个叫小兰的如何了?”
茵芸咬唇,手上一用力,那支粉嘟嘟的,清晨刚摘的荷花就被她给扯下个一片花瓣——
“还能怎样,昨夜里连夜就送走了!”茵芸又想起那个个子小小的小丫头,对了,叫“九儿”那个,拿不准她是不是故意挑拨的,心里却将言九儿记住了。
芽儿微微一呆,像是没想到王妈妈有这样的能耐,脸上却还是带着笑,安慰起还在生气的茵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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