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辰时末。龙栖寺内一切的拜祭业已结束,宏伟庄严的寺院正门前簇簇车马,明黄翻滚,吉乐高昂震天。君铎一身吉服正装与方丈法师一同出来门口,霎时礼乐皆停,只闻听九五至尊高赞了禅师几声,又安民颂道了几句,才登舆而去。
整个仪仗已经得了袁时兴的令,回归之速要越快越好。龙舆每逢窗口坠下厚厚的金绸穗,以免任何不堪之物入了皇上圣目,或者有什么不吉之声污了真龙视听。君铎屏退左右,只留袁时兴留于龙舆之内。
“朕在佛前,许了愿。”良久的沉默后,君铎突然道。
“皇上真龙天子,虔诚许愿必能感动神佛。”袁公公和蔼道。
“朕在每一个神像前都许了愿。”君铎淡淡道。“从去年五月开始,只是没有效应。”
袁公公倒了一杯蜂蜜薄荷茶,捧给君铎,慈祥而恭顺:“皇上,老奴最是信奉这些。依老奴看,世间之事变化莫测,极难看清。而所求所应之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君铎温和地一笑,忽傲然而起,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公公,或许天地间只有凡人而已,若想时候到,能靠的只有自己!”
言罢,他搀起跪伏的袁公公,在他耳边低声道:“在前头找个村落扎营歇息,给朕一队轻骑,一身便服。景兄要朕速归,现在已经拖了一个早晨,再浩浩荡荡地回去,必然来不及了!朕先行一步。”
袁公公听闻这话,郑重地略一点头。袁公公追随君铎多年,其中凶险非常之境从不少见,这等金蝉月兑壳之法早已驾轻就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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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巳时末的紫云宫靛星堂里,却不似一个时辰前百里之外那样暗涛汹涌。
孙绰斜靠在卧床之畔,头上紧紧地挽了个高环髻,珍钗珠花不饰半枚,身上裹着鹅蛋青的白绸内衫,再裹上一床杏子红绫被,清秀之余透着红润的气息,无一丝生死关头的恐慌,仿佛是将近一年来最快活的一日。
紫云宫的南房已经收拾妥当,从苏文龙到接产嬷嬷皆留守其中,一个不少。槟榔提了一篮子的铜钱,挨个打赏,那些见惯了金银塞怀的人全然一愣,却猛地在心底萌生起一丝同情来,不管达官贵人还是落难之人,作为小生命的母亲并无不同啊!
槟榔打赏过,娓娓动听地温柔道:“我们娘子说,无论怎样,先行谢过大家。更替以前那些受过恩惠的人谢过大家,若是没有你们,不知多少产妇白白蒙冤逝去,多少孩儿受苦。”
这话说得灵巧动人,登时便让这眼前本是下三等的手艺人高大起来,责任感与自豪之心悠然升起。正是此刻,忽然小薛子拔了尖儿的一声奏报:“贵太妃娘娘到,循妃娘娘到,江婕妤到!”
孙绰在内室衾中听闻,心中登时狠跳一拍,咬牙狠道:“果真忘我之心不死么?这时候还敢来捣乱!”
她伸手利落地拨开百子帐,严肃道:“菱角,去拿大衣裳并取那只卷尾衔珠金凤步摇来!”
菱角在外惊的一跳,半跪下道:“娘子,嬷嬷一早就嘱咐娘子不要动了……”
“这会儿贵太妃也到了,这份来势汹汹,若是我不压制,日后必欺我们母子!”孙绰斩钉截铁地抢白。菱角从未见她这般发狠的疾言厉色,忙忙唤了水杏进来,忙做一团。
琼贵太妃自然见过世面,没有听信杜循妃那个任性小女孩“直捣靛星堂”的豪言壮语,而是款款颤颤地径直进了紫云宫正殿,端端坐下饮茶,瞥了一眼杜骄瞳心急如焚的神色,伸手将她招到跟前来,轻道:“事已至此,你还急个什么?此时要应对,要一刀制胜,让敌自溃!”
说完,她再一摆手,道:“这宫中第一要,便是名正言顺。哪有你那样由着性子来,你且瞧着,本宫难得有机会亲身教你。”
孙绰已遥遥而来,东厢至正殿不过几步之途,而她扶着丫鬟一走出来,那一身扮相,便惹的琼贵太妃大惊。这宫斗的好手本以为会见一面上浮肿,浑身上下透着诚惶诚恐之气,一身素色绫子衣裤,勉强披着一件软斗篷的女子。可是她目之所及,却是一个高傲不羁的女子,气定神闲,一身闪缎橘红长衫裙,一袭曳地,腰间束着松蓝宫绦打成宽松的如意同心结,脚下同色软绫滚边鞋,那份高调竟连杜骄瞳这等宠妃都比了下去,活月兑月兑的便是帝后之姿。琼贵太妃一生所求皇后之位,图的便是这等威风雍容与坦然,只是毕生亦只得了个贵妃,见孙绰这样,胸内疼痛猛若锥心。
孙绰跨入正殿,来的那老少三个女人早就各个恨得牙根痛痒。杜循妃道:“我倒看不出孙姐姐像要临盆,这般精心打扮。”
孙绰道:“贵太妃大驾,不敢失仪迎接。”
江皎云道:“宁训娘子这话说的不妥。皇上尊贵太妃娘娘为hougong最尊最慈之人,内廷嫔妃皆呼贵母妃,怎么到了宁训这里,就变了?”
孙绰心中暗笑,果然是闺阁女子不见世面,从小孝悌礼仪的长大。君铎恨这琼妃入骨,不惜烧毁先帝遗诏,怎会称她一个“母”字?不过是表面恭谦,为的博个名声罢了。这些愚蠢的后妃竟巴结起来,真是好笑!再思今日,琼贵太妃与这两人来,自是与我为敌了。好!
孙绰抿唇一笑:“江娘子这话错了。大茂hougong礼法,众子女唯呼皇后为母后,生身母亲为母妃。礼教不曾改变,上下皆呼贵母妃的说法,从何而来,引从何据,依了何法?”
琼贵太妃听她直指自身,不由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可她毕竟身经百战,这内廷模爬滚打了数十年,当然不会失了端庄,她冷冷道:“我本以为如今嫔妃们年轻不会处世。竟不想孙娘子是经过帝后之尊的人,虽然被废,仍该识大体得分寸,竟也这般须人教导,可叹可叹!”
废后之事,孙绰早在心中砸烂了千百万遍,自己这一关都过了,她刻薄出口竟是不伤丝毫,她淡淡一抹恭敬而讽刺的笑容:“贵太妃明示。”
琼贵太妃扶了丫鬟站起来,步入大殿中央,转脸过来,笑容阴而危险:“hougong生存,并不是你一张伶俐口齿便罢了的。亦不是你运势足,坏了龙子就高枕无忧。内廷宫妃,娘家势力,各人修养才华,胸襟手段皆是不可少。自己好生掂量掂量,你有些什么?伶牙俐齿么?无人听你说,看你还厉害些什么?皇嗣么?生母养母不是一人,难道是宫中史上少见的?”
“朕竟不知道朕的家里有这么多门道说法!”谁也不曾想,这声抢白如同晴天落下霹雳惊雷一样,君铎说着大步流星地进了殿中,“想来父皇内廷多被人嚼舌取笑,贵太妃功不可没!”
杜循妃和江婕妤慌忙跪下请安行礼,琼贵太妃仍把持身份,直挺挺地立着,孙绰刚要弯腰,君铎却伸臂牢牢揽住她的腰间,支撑力大得让孙绰眼眶发热。
琼贵太妃不甘,那阴险之色变成勉强的淑和,放软了口吻道:“皇上应尽朝中之事,内廷不该惹皇上操心。本宫只对孙宁训有些话说,请皇上不要干涉。”
说着,她目光一转,投在孙绰身上道:“孙宁训,方才本宫教导,现在有什么要说?尽管当着皇上说!”
琼贵太妃心下算盘飞快,皇上是驳了她的话,可是孙绰断然没这样的立场。她此刻被皇上护着,要想博好名声,不落人个仗着宠爱蔑视太妃的口实,她就只能打圆场说好话,自己便能月兑身。
孙绰只觉得君铎的臂膀搂她更紧,就像多年的默契忽然回来了一般。她没有说好话,她握紧了拳头,狠狠盯着君铎,说:“我好像破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