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初，张嬷嬷在几道惊异的目光中，进了吕府后街的一座小院。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香，春日的轻风拂过梨花树，开着的窗便送来几片轻盈的花瓣，雪白的梨花，淡红的桃花，还有不知名的小红花。
阿桃坐在黑漆木桌前，头发披散着，隐隐有水痕，嘴角噙着一抹安静的笑意，“劳烦嬷嬷跑一趟。”
去吕府赴宴这等荣耀事，在那双明亮的星眸里，似乎并没有惹起什么涟漪。
张嬷嬷暗暗点头，是个上得了台面的。
“不敢，不敢，我老婆子岁数大了，大夫人也体恤，每天也就是在跟前站一站，陪着说说话，不用像春夏秋冬那几个大丫头，天不亮就要在附近候着，我就住在这条街上，正好和姑娘一起过去，谈不上劳烦。”
张嬷嬷和春红夏绿一样，和人交谈时的目光太过探究，好像总想从脸下面挖出点什么似的。
阿桃就想起大夫人那张懒洋洋的脸，做她的心月复，揣摩得很辛苦吧，微微一笑，将桌上的花瓣轻轻的收拢起来。
张嬷嬷拿起木梳，盯着镜子里的阿桃，“姑娘的头发真是好，又黑又顺，脸庞又小，不如就梳个云髻吧。”
阿桃不懂什么云髻，直接点头，武丫儿蹬蹬进来，送进一杯水，又将那些花瓣收到簸箕里，然后站在旁边，仔细的瞧着梳头。
张嬷嬷看了她一眼，细细的解释，“这是云髻，姑娘脸小，不宜梳得太高太大，那样压脸，显得头重脚轻……”
到底是老人，三下两下，手指翻飞，几句话的功夫就把头梳好了，拉开距离仔细端详了一阵儿，满意的点点头，“要是再插上两朵珠花就更好了，不知姑娘穿什么衣服，要配上颜色才好。”
阿桃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桌面。
只是一个转眼的动作，在后面的张嬷嬷竟然就发觉了，察言观色的本领让人微微吃惊：“啊呀，姑娘就是什么也不戴，也是极美的，用不着那些个俗物。”
阿桃是真的不在意，往头上插花，她还真有些不习惯呢，便淡淡的一笑，指着床上摊开的衣裙，“正要嬷嬷把关，这些衣裙都不错，倒让我拿不定主意。”
张嬷嬷看了看阿桃，“姑娘脸色娇，穿这个颜色吧。”挑了那套粉色的，白底粉花的短襦，粉底白花的长裙，都是绫子做的，模在手里像春天的流水。
阿桃也没什么选择，另一套是鹅黄的，更扎眼，在武丫儿的帮助下穿利落了，又承受了张嬷嬷好一通夸赞，几人出了院。
“哎呀，我的好姑娘，不用准备礼物，快放下，快放下，有这个心意就行了，大夫人再三嘱咐了，可别这么外道。”张嬷嬷伸出双臂，非要让武丫儿把那个比海碗口还大上二圈的纸盒子放回去。
就是为了这个去的呢。
阿桃没错过张嬷嬷眼中一丝不屑和担心，知道是怕她出丑，便咯咯一笑，“嬷嬷，就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笑容里有坚持。
张嬷嬷收了手，“好姑娘，大夫人和大小姐知道你这般费心，肯定会感动的。”说着进了后门，却不是向大小姐的院子，而是引着去了大夫人的容芳院，院门口是眼神犀利的粗壮婆子，正厅门口是两排肃脸叉手的婢女仆妇，一直延伸到台阶上，还是那么气派。
这一次，没有什么通报，直接就上了台阶，大夫人坐在正座里，懒洋洋的歪着，闭目养神，夏绿给她捶着肩膀，看见阿桃，眼前一亮，很是自得又赞赏的一笑，俯身低低的道：“夫人，阿桃来了。”
大夫人立刻睁眼直身，“是阿桃来了，快坐，快坐。”声音很是热情，那一双慵懒的眼，认真的看了看阿桃，然后和夏绿说了句什么，就见夏绿急急的走了。
“快近前坐，让伯母好好看一看。”等人走近了，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先是微微惊讶了一下，慢慢的，眼角有了水光，拿出丝帕在眼尾按了按，“好孩子，好孩子，你看着比上次好多了，现在我才敢说，上次你那张小脸，看着真让人揪心，那些药可还够？”
不等阿桃回答，挥手就叫人拿药，转头对阿桃笑：“以后吃什么药，只管到我这里来拿，人参灵芝燕窝这些，我不敢说要多少有多少，但供着你吃，大伯母我还是能做到。”
阿桃急忙拦了，“大伯母，现在真是用不着那些，如果真要用，我一定会开口的。”
大夫人坚持要人去拿，又拉锯了一回，还是张嬷嬷说了句不合规矩，她才看了看阿桃，有些责备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你不要外道就好，家里姑娘少，刚才元娘她们还问你什么时候来。”
说到这儿，夏绿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支杂色的串珠发簪，金花银叶，珍珠串，每串下端都连着一颗绿豆大的宝石，红的蓝的绿的白的都有，成色不太好，但胜在精巧上，配什么衣裳都不会出错。
大夫人接过来，亲自给阿桃戴上，又端详的一番，笑着点了点头。
夏绿掩嘴笑道：“夫人，这一打扮起来，奴婢看着阿桃姑娘倒是和二小姐有几分像呢。”二小姐是在大夫人身边长大的，身体柔弱，格外得大夫人疼惜，夏绿这样说，倒引得大夫人又看了两眼，“都是风吹杨柳的身子，自然是像。”
张嬷嬷见大夫人目光微闪，又端起了茶杯，便催促道：“估计大小姐那边的人已经到齐了，这就送姑娘过去吧。”
大夫人喝了一口茶，关切道：“夏绿送过去吧，早上煜哥儿还问起呢，这孩子，还真有眼色，那声姐姐可没叫错，一家人，就是有缘呢。”
张嬷嬷和夏绿都笑起来，大夫人扫了一眼门口的武丫儿，吩咐道：“找个机灵的丫头跟着，阿桃眼生，你让元娘她们多照应着些。”
等阿桃一行人出了厅，只剩下女乃娘，她歪了身子，慵懒的靠在椅背上，慢吞吞的喝着茶水，拖长音调问，“你觉得如何？”
张嬷嬷凑到近前，“看着是不错，小小年纪，能说会道，不卑不亢，也不拿乔，待人处事也有分寸，是个机灵的。”
大夫人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哼了一声，“上次来，还不是这付模样，变化真是大，模样气质就不用说了，就怕拿不住，你看她那双眼睛，外热内冷，分明是个有主意的，恐怕不好拿捏呢。”
张嬷嬷不以为然，“再有主意又怎样，她一个小姑娘家，她爹是个木匠，去了高门大院，不靠着夫人这边，只有被欺负的份儿，再说了，她将来还要靠着吕府照顾她爹，看她是个机灵的，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个理儿。”
看着花园的方向，担心的道：“就怕大姑爷没那个意思，到底还小了些……”
大夫人闭眼不语。
张嬷嬷上去轻轻捏着肩膀，试探道：“要不，我去看看？”
大夫人睁开眼睛，却是不答，而是说起了别的，“听煜哥儿说，今天来了不少公子，那个住在都督府的桃公子也来了，离开洛阳的年头多了，事情也不熟悉了，我一时竟想不出他是司马家的哪一个……”
张嬷嬷笑得合不拢嘴，“要说我们瑶娘也大了呢，夫人操心大小姐，这又要操心二小姐，唉，真是没有轻闲的时候，您先歇着，老奴这就去那边看看，省得那些小蹄子们耍滑。”急急的出了容芳院不提。
这时，阿桃已经到了湖边了。
宴会设在湖东边的园子里，春风送暖，处处新绿，花树盛开，蜜蜂在花间钻来钻去，小鸟在枝上跳跃。
花树旁，游廊下，湖岸边，处处是三五成群的少女，花团锦簇，香风拂面，比春光都灿烂，远处的湖心亭里，有一群广袖的挺拔身影，不知在做什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豪爽的大笑，每一次就引得湖边的少女引颈观望。
以至于阿桃的到来，都没有几个人注意。
注意到的那几个人，都是吕氏的族女，穿着和阿桃一样料子的衣服，有些还不如阿桃，围坐在石桌边，看到夏绿亲自送进来的姑娘，还是朝她们走去，都微微睁大的眼睛，有惊讶的，有嫉妒的。
“这位是阿桃姑娘，二老太爷那一支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噢了一声，嘀咕了一句，“木匠家的。”
那些族女的眼光就有了变化，只不过有些明显，有些不明显，有不屑的，有鄙夷的，顿了几秒，有人忽然提议，“我们去湖边看鱼吧。”一时间，人走了七七八八，零星那几个，看了看阿桃，不好意思的一笑，也跟着走了。
夏绿挑了挑眉，再看阿桃，却是一脸平静，脸上没有任何不自在，眼睛看向远方的白云，很恬淡的模样。
夏绿放了心，“还没到开宴的时间，姑娘随便走一走，我去和大小姐说一声。”又吩咐身边那个眼神灵活的小丫头，“草儿，你照顾好阿桃，莫要出了差头。”
草儿应了，嘻嘻一笑，站到阿桃旁边。
阿桃四下看了一圈，选了一处没有人的石桌作为歇脚地。
远远的亭子里，小多在栏杆旁边趴着，脸朝着对面的花园，每进来一个人，他都要看看，阿桃进来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又嘟着嘴低下头，无聊的往湖里扬点心渣，可是偶尔那么一抬头，又看第二眼。
咦了一声，突然就跳了起来。
引得亭里的公子纷纷向他望来，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