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掌柜想也没想就在前面带路,但迈出一步再抬脚时,他微胖的身形顿住,劝说道:“小姐,那些人是粗人,都在气头上,万一冲撞到就不好了。”
他不知道杜公子和阿桃之间交易的内幕,但他知道,杜公子专用那间房里的摆设都没有拿走,随便哪一样卖掉,都足够酒坊一年的开销,虽然来通知的大管事没提那些奢华之物,但至少表明了一种态度: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而娇弱的小娘子刚才表现得非常硬气。
那是一种真正有底蕴的硬气,绝不是装出来的。
试想没有人撑腰,她一个八岁的女娃,哪来那样强大的底气?
想到这一层,掌柜额上见了汗,更不肯让阿桃去见那些发狂的伙计,这可是位惹不起的姑女乃女乃的啊。
杜七郎是谁,以他的容貌、名气和背景,再过几年,不是地方的举荐,就是朝堂的公车征召,前途不可限量,是万万不能得罪一丝一毫的。
掌柜抹把额上的汗,后悔自己之前不该心存试探,同时嗖的膝盖转向,站在阿桃面前作揖道:“小姐,您有什么指示,我去传达,您千万不能去,群情激昂,极容易出事,还是先报官更为妥当。”
“嘭”,像是印证般,更大的碎裂声传来,那些叫嚷有着要失控的意思,更有扑踏扑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要轰轰而出的架式,这厅外面是穿堂,是进出酒坊的必经之路,守门的伙计白了脸,迈出门槛的脚又缩了回来了,瑟缩的看向掌柜。
那些师傅这时自是不肯出声,账面上的银子足够发他们的工钱,刚才主家小姐说话也够狠,如今只看热闹便是,曲房师傅见那伙计吓得腿都软了,胡子看好戏似的动了动。
铁牛两手挣扎互握,拿不定主意,这种情况他应该去报官,但是闹事的都是同伴,他觉得这样做不好,正犹豫着,听得武丫儿一声大喝,“我去报官”
众人之中,只有墙角的驼背老头表情轻松,看着腿打颤的伙计,无声的凑过去,咧开嘴笑着,手一拍,那个伙计扭头,没想到迎上两个黑洞洞的豁牙,吓得尖叫一声,直接坐在了地上。
只要驼背老头觉得没事,肯定就没事。
阿桃不想报官,那样关系就彻底对立了,不能一竿打翻一船人,只要揪出起刺的,其余就能安静下来,她再怎么有本事,也不能独木成林。
于是,厅里便响起坚决的脆声,“走,先去看看”
掌柜欲再拦,被阿桃黑漆漆的目光一扫,张开的嘴便顿住了,愣神间,后肩膀上忽然多了一股力道,轻飘飘的让他转了个身,恍惚间只觉得轻风过面,再抬眼时,阿桃已经出了厅,他跺了下脚,急急的跟上。
那些老师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曲房师傅目光闪了闪,起身道:“我们也去看看罢。”
一行人穿过中堂,拐弯处现出两个伙计,身上湿淋淋的,合抬一瓮酒,抬头看见五六个人影急急而来,也没看清是谁,惊叫了一声,放下酒瓮就跑,“了不得啦,掌柜来啦,来人堵啦”脚步声都退回了跨院。
“掌柜来了怎么的,我们占着理字,谁来也不怕!”里面有个发尖的大嗓门叫着,“酒坊没前途,工钱不给结,新东主家有个断腿的爹,治病背了一身债,说出来吓死你们,一百两银子你们想想,她一个八岁的娃,用什么去还大家快搬,现在不搬,这些东西过几天就没了,到时你们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这么一煽动,众人便没了顾及,也不再争抢中品酒,抱着手边的酒瓮,闹轰轰的就往门口冲。
阿桃站在月亮门下,没有让步的意思。
不足四尺高的小娘子,目光出人意料的镇静,带着微凝的冷意扫过每一个人,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
众人被这样的目光扫过,不由得心里生怯,前面的停住了脚步,后面的往前拥,却没有人敢出头,就像永远冲不到沙滩的浪。
“都停下干嘛,走啊,走啊。”一个又胖又壮的身影挤出来,看到阿桃,哼了一声,挥了下手里的大木勺,“原来是东主小姐来了啊,正好,给我们大家发工钱吧,跟着你没前途,大家都要换地方”
这人正是胖大婶,丰儿进了吕府后,她在这里找了份饭娘的工作。
阿桃看了久违的胖大婶一眼,勾嘴一笑,“远远的就听见声音,你倒是真是好心,只喊着让别人搬酒,却忘了自己也搬一瓮。”
有聪明的回过味来,纷纷看向胖大婶,胖大婶脸上堆了假笑,吱唔不清说了句“我老婆子搬不动”,又提高声音喊道:“趁小姐在,你们还不赶快要工钱,小姐也是过苦日子讨生活的,必能理解大家的难处”
听了这话,众人的注意力又集中的阿桃身上。
阿桃神色认真,一字一顿道:“请大家放心,该发的工钱肯定会发。”听到有松气声,淡淡一笑,“谁已经有了更好的去处,现在就可以出来找掌柜算工钱。”
众人互相看看,有两三个人站了出来。
阿桃看了看那几人,对其余人道:“有没有前途,不是说出来的,既然你们没有找到下家,那不如暂时留在这里,看我向大家证明,这个酒坊是有前途的”
众人都有些犹豫,这时,后面曲房师傅高声道:“小姐,如果你现在就能拿出开工的银子来,不用证明我们也相信,没有人想走到这一步,你要体谅我们,大家都要养家糊口,活计本来就不好找,迟了一天都会失去机会”
“是啊,是啊”众人又骚动起来,胖大婶哼声道:“小小年纪,空口白牙,凭什么要我们相信你是有前途的,磨磨蹭蹭,莫不是想拖大家的工钱?走,大家都走”说着一推前面的人,那男子抱着一瓮酒踉跄着向阿桃扑去。
惊叫声中上,有几个人眼急手快的去“拉”,反而一起纠缠着向阿桃倒去,倒得很讲究,隔绝了旁人相帮,酒瓮也飞得讲究,直砸阿桃的头顶,武丫儿和铁牛身前都隔了人,有心也顾不上,眼瞅着落下的黑影,武丫儿急得叫起来。
在酒瓮和阿桃的头只差三寸的时候,那酒瓮倒飞出去,并且在空中诡异的碎裂,酒汁淋了那几人一身,碎片也打在身上,痛得他们哇哇大叫,就是人群中的胖大婶,脑门也中招,立时起了一个大包。
阿桃安然无恙,身上滴酒不沾,武丫儿愣了愣,再看驼背老头,忽然就有些明白了。
阿桃看了看捂着头蹲在地上直叫唤的胖大婶,转身冲着曲房师傅道:“既然师傅这么担心开工的银子,那可敢与我打个赌,一个月之内,我会让账面上多出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酒坊年景好的时候,一年才这个数,而小姐说是一个月
众人均张大了嘴巴,齐齐的出气声中,曲房师傅的眉头跳了跳,接着有些不屑的哼声道:“小姐能借百两银子给令尊治病,自是有门路能借到千两,咱们酒坊靠的是酒不是别的如果小姐能在五月春酒大赛上进三甲,那才真正让人信服”
五月春酒大赛三甲……
想起杜氏酒坊曾经的辉煌,众人都露出怀念的神色,坊旗下酒客如织,坊门口车马如龙,熙熙攘攘,嚣声震天,都只为一尝“极品九酝春”,不知那执闹的情景何时能再现。
“这个赌,小姐可敢打?”曲房师傅眯了眼,上前一步逼问,他并非不知阿桃请下了小仙翁,但他听到的版本是,阿桃在乡下得遇奇人,给了她些许酒曲,如今已经用尽,再不能酿出美酒来;当然,如果阿桃得了真传,有美酒方子,他也没有什么损失,正好偷学两手。
“有什么不敢打的,我愿意以酒坊为赌。”阿桃淡淡一笑,“我做不到,酒坊归你,我做到了……”
没想到是这样大的赌注,一片惊讶的嘘声中,曲房师傅怔忡,他拿不出和酒坊等值的东西,而他身后的人此时又不在,这时又容不得他退缩,眼神闪烁的两下,突然一顿脚:“小姐做到了,我愿意拜小姐为师”
“好就这么定了”阿桃拍手,看着目瞪口呆的掌柜,“还请写下来,我们签字画押,证人嘛……”
“证人就由我来吧。”白衣翩翩的杜公子持扇走来,不知来了多久了,众人一看,吓得直吐舌头,忙悄无声息的将酒瓮放下,并且退出一边,有惭愧的,有后悔的,有害怕的,得连大气也不敢出,都靠墙溜边站着,尽量躲着杜公子的视线。
由杜公子做证人,这个赌约很快就会尽人皆知。
这是很好的宣传方式。
然后在春酒比赛上一鸣惊人,真金白银就可以哗哗的来了。
想到钱景,阿桃的眸子直发光,杜公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吩在旁边看着阿桃如何处理闹事的伙计。
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想在将来杜绝这种事,这次必须严肃处理,阿桃明白这个道理,脸色微凝的吩咐掌柜,“把坊里的损失统计清楚,把情况问明白,谁破坏的谁赔,问不出来的就平摊,注意保留证据,记录都按手印,挑事的送官,这些事都清了,想走的立刻给结算工钱”
一番话干脆利落,中间没有磕巴的地儿,清脆的回响在微酵的空气里。
有人听了脸色发白,有人听了暗自庆幸,胖大婶领头砸了一瓮酒,那可是二两银子的酒,她立时就不觉得额头疼了,而是心疼,听到挑事的送官那句,她吓得一坐在了地上。
跨院里马上就响起互相指证的声音,“没想到你还挺有手腕。”两人进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小厅,杜公子摇着扇子,眼里带着一丝兴味。
“不过是震慑罢了,不想以后再有这样的事。”阿桃揉了揉额头,颇有些心烦坐下说,“明天就要进府里学礼仪女红,能花在酒坊的时间不多。”
“那是好事。”杜公子从怀里掏出店契,“我都办好了,你收好这张纸,丢了会很麻烦,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了。”
阿桃指着山水屏风,些琉璃杯、甜白瓷的茶具,“这间屋子不是吧?”
杜公子笑,“都是姑娘的,不过这间屋子,希望姑娘能为我保留。”
这是在告诉别人,他杜公子和这间酒坊有关系,阿桃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凭这间屋子,我许你两股如何?”一脸肉疼的样子:“你要知道,等以后金银如流水,我可就没这么大方了。”
杜公子哈哈大笑:“愿意与姑娘同舟。”
看了看阿桃,闲谈似的说,“听说你伯父巡县回来了,今天在天水阁,遇见的他的一个幕僚,他无意中说到,吕郡守刚到府不久,就派一个清客到吕府后街一位亲戚家说项。”
开始阿桃还心不在焉的听着,听到吕府后街,立刻警觉起来。
杜公子淡淡一笑,“那位清客号称有三寸不烂之舌,极会说话,当初吕府大小姐的亲事,开始由他出面支说,外人都不看好的事,他竟然真的就把京陵侯说动了……”
阿桃忽的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