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是我家?”阿桃脸色微凝,明亮的光线经过长而卷的睫毛,在眼睑处留下静止不动的阴影,……吕大老爷派清客说项
“在王公子琴声相和之后,怎么还可能是别家。”杜七郎悠然摇扇,一付谈论他人事的态度。
“我爹绝不会同意的。”阿桃想起吕毅说过的话,眼里闪过一抹放心的笑意,复又坐下,语气轻快,“他只会得到两个字,送客。”
“我看未必。”杜公子扬起眉毛,看着最初的惊诧消失无踪的阿桃,慢慢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阿桃沉默下来。她相信吕毅,那个木讷的爹说过,王家小子就是没有娶妻也配不上她,这话听着有些过了,但至少表明了吕毅的坚决。但是,就怕吕府以势压人,如果拿她的什么事要挟吕毅,让他不得不两害权衡取其轻……
这么一想,人就有些坐不住了,叫来掌柜,三句两句将明天的事宜交待下去:“存酒不要卖了,我有用,手里有活的继续干活,没活的都出去摘花,桃花,梨花,还有竹叶,分开收,不要老的碎的,每个人摘了多少,记个数。”
这是要做什么啊,不做酒去摘花……,掌柜愣了愣,有些茫然的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看了看手里那几张记了供词的黄表纸,抬头叫小姐,却发现人已经没了。
杜公子看着消失在庭院里的匆匆淡绿的身影,喉间溢出一丝轻笑。
小多说得不错,阿桃是真的不愿做王尚的妾,不过那句要招上门女婿,大概是玩笑话了。
阿桃赶到家时,说项的清客刚走,窗前的桌上放着一碗没有动过的茶水,李永年端来一碗热汽腾腾的中药,看见阿桃目光在桌上停了停,便把药放下,轻步走出,顺手还带上了门。
“爹,谁来过了?”阿桃一点也没有放低音量,脆声相问,同时拿起勺子,轻搅碗里的汤药。
“酒坊那边怎么样?”吕毅少见的顾左右而言他,那张木讷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怒意,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阿桃心里咯噔一下,仔细瞧了两眼,拖长音调叫了声爹,端着药碗坐到床前的小杌子上,微微睁大眼睛,“我听说大老爷派来个能说会道的清客,他有什么最高指示?”
“他算什么最高指示”吕毅一声冷哼,那其中的不屑,让阿桃彻底放了心,咯咯笑出声来,手里的药碗随之晃了两晃。
“可别烫着。”吕毅不顾会牵扯到伤口,赶紧探身出去拿过药碗,咕咚几口都喝进了肚,看了看眼巴巴等着下文的阿桃,也知道女儿的性子和别家女娃不一样,说起婚事并不扭捏,既然已经开口问了,便不再相瞒,又冷哼一声,道:“那清客以大老爷的名义,来给大姑爷说亲。”
“倒真是执着。”阿桃嘀咕。
“……我本以为经过紫丹参的事,咱们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既然双方都没有说破,事情便算过去了,这次来的又是大老爷的清客,想着当伯父的总有几分血脉情,许是要给你说门正经的亲事,不管成不成,都是好意,我定是心存感激,结果那个帮闲的云山雾罩扯了大半天,到最后还是要说给大姑爷作妾”
说到这里,吕毅以拳捶床,满脸都是嘲讽,“竟然还是一付我们占了天大便宜的口气真是不自量力,真是岂有此理我还是那句话,他王尚小子就是没有娶妻也配不上我家阿桃”
不自量力,岂有此理……,阿桃抽了抽嘴角,想象着那清客的惊愕表情,又扑哧笑出声来,目光盈盈的安慰道:“爹您别生气了,这也是好事,正式挑明了也好,省得他们惦记。”
两人没有刻意放低说话声,吕毅还因为恼火加大了音量,偏厦里做午饭的眉娘听得清楚,添柴的手抖了一下:京陵侯世子王尚配不上阿桃……,这话说出去定会被啐一地,不愿意让女儿作妾可以理解,可是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有些不知自己斤两了,那个清客走时,脸色可是十分不好。
吕府前院的书房里,受挫的清客添油加醋的回禀了一番。
“他真是那么说的?”大老爷吕巽满脸不可置信,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气得倒笑了,“可能是这些年受的苦太多,脑子不好用了,连这样的混话都能说得出来,可见是个拎不清的,今天的事辛苦你了,这事暂且就先放下吧。”
到了内院,眉头却皱了起来,夏绿远远的看见这样的老爷过来,忙将院里的丫头们赶开,和屋里说了一声,等人近了,又不高不低的喊了声老爷来了,高高打起珠帘。吕巽沉着脸迈步进屋。
窗下的阳光里,大夫人正自软榻上起身,压了一道印的脸上带着小憩的慵懒风情,赵嬷嬷睃了一眼老爷的神色,倒了一杯茶退出,和夏绿一起坐在太湖石上晒太阳,耳朵却都支了起来。
大夫人有些着急的下榻,三层绡纱的春衫都没来得及整理,瞄了一眼吕巽,亲自奉上热茶,轻声问道:“难道是巡县不顺利?”
吕巽接了茶却没喝,随手放在桌上,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圈,然后在窗前停下长叹,“最近长安不太平啊,朝堂也不太平。”
大夫人第一个反应是就宫里的那位大靠山出事了,怔忡了下问,“难道是她老人家……不行了?”
吕巽看着窗格上花木的影子,摇了摇头,“听说身体还算康健。”转过身来低声道:“如果我没有料错,晋王最近几年要攻打蜀国”
“还要打?不是只有钟会一人支持吗?”。大夫人想到这里是雍州,夫君很可能会被派到前线去,身体就控制不住的发抖,“如今的局面多好,三国互相牵制,天险相隔,彼此间相安无事,蜀国的那个姜维已经去沓中屯田了,晋王为何还不息了那可怕的心思。”
吕巽不想和内宅妇人解释太多,只说“这一仗必是要打的”,坐在椅子里,喝了一口茶,点出明显的事实,“你以为尚哥儿真是来接元娘的?你以为桃公子真的是来游玩的?他们为何迟迟不归,那都是带着眼睛来的盯的是春耕这是开始做准备了,如果今天秋天打不成,那就是明年秋天,最迟不过后年”
大夫人到底是妇人,更关心的是自家院里那点事,吕巽提到桃公子,她立刻就想到了望娘,赶紧打听,“桃公子是司马家的哪一个?那孩子生得真是好,望娘也该说亲了,因为还要问老爷您的意思,我也没有贸然的问尚哥儿。”
吕巽思忖半晌,脸上有挣扎之色,过了一会儿断然摆手,“这事先不用想了,魏蜀打起来,胜负难料,司马家和太后两方的势力必会有变化,为了妥当起见,望娘的亲事要踩另一条船,我看钟家四郎六郎都不错,你这件事要抓紧,务必要在秋收之前定下来。”
那两人加起来都没有桃公子一半好,大夫人有些不情愿,想着有没有别的人选,但看老爷的脸色,知道此时没有转圜的余地,便没有吱声,而走到椅后贴上去,轻轻的给捏起肩膀来。
靠上来的躯体柔软如棉,肩膀上的力道也正好,吕巽的头往后仰了一下,舒服的闭上眼睛,模糊的说,“元娘的事你也用点心思,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和她讲明白其中的利害。”
说着睁眼,眼中又是好笑又是恼火,“我听清客说,有个投奔亲戚家的小姑娘叫阿桃,前两天被劫走,王尚的贴身管家亲自去忙前忙后,还留了机灵的小厮来往传信,意思这般明显,我岂会看不出来,结果派人去说项,倒被顶了回来,说什么尚哥配不上他家阿桃你说说,这是什么事?”
“竟能说出这种混话是他家阿桃连尚哥儿的一个脚趾头都配不上才对”大夫人扭起眉毛,“我看那姑娘长得也算俊俏,口齿也伶俐,还想着要抬举一番,没想到当爹的却是这么个意思,尚哥儿配不上她,呵呵。”
“就是个糊涂的。”吕巽看样子不太在意,又闭了眼,动了动肩膀,示意大夫人继续捏。
大夫人却十分在意,她咽不下这口气,没有人能挑过她的算计,她看中了谁,谁就得按她的意思走,如果不按她的意思走,也是她放弃的,而不是别人不愿当她的棋子
她沉了眉,眼里闪过凌厉的光,过了一会儿,微低头,在吕巽耳边悠悠的吐气:“糊涂不糊涂,也不应该这样说,要是我派人去这样回了,倒是也罢了,可这是老爷正经让清客去说的,连个委婉都没有,尚哥儿配不上他家阿桃,咱们却把嫡长女嫁给了尚哥儿,这把元娘置于何地,把老爷置于何地,他的眼里哪有老爷,哪有吕府,传出去,倒是丢了我们吕府的脸”
吕巽睁眼,表情有些不愉。
大夫人注意到了,轻声叫屈道:“老爷是好心,为他们指条明路,他们不但不领情,还说出这番戳心窝的话来,不过是个落迫的亲戚,还是投奔来的,只有我们拒绝他的理儿,哪有他拒绝我们的理儿,这事不圆了,后街那些亲戚还不有样学样?胆子大起来,不定出个什么事,就将老爷您的名声给毁了。”
吕巽的神色凝重起来。
大夫人觉得差不多了,轻笑道:“这都是芝麻小事,老爷是做大事的人,哪能顾及这个,再说了,老爷是什么身份,怎么会和一个混人计较,这件就由我来圆了吧。”叹了口气:“哎,有那样一个混人的爹,倒是苦了那个孩子,倒是个可人的。”
吕巽点头,眼里闪过赞赏之意,“夫人真是心善。”
大夫人得到了允许,心里暗喜,表现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将吕巽扶到床上,轻轻给盖上薄被,“二老太爷那一支的,既然叫我一声伯母,我总是要帮着打算一二……”
吕巽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发出轻微的鼾声,大夫人看着自己指甲上艳红的丹蔻,看着自己身上绡纱春衫,隔了三层,都能看到肩窝的一颗黑痣,床上这人竟然没看一眼。
怨气加怒气,在脑海里化成阿桃两个字,在床前站了一会儿,整理下衣衫,缓步出了屋子,招手叫赵嬷嬷和夏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