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芳院里,夏绿正说着:“……又去看了看,阿桃还在昏迷着,那两个丫头吃了些东西,胡姨娘的人傍晚去过。”
阿桃,胡姨娘,大夫人心里徒生烦乱。
见主子不说话,疲惫至极的夏绿自是不再开口,恍惚的给她捶着肩膀,每一下都像捶在自己渴睡的眼皮上,沉重得快要睁不开。
案上的烛火无风自动,晃着大夫人那张略显干涩的脸,她倚靠在软榻上,目光望着半明半暗的青色纱帐,上面的图案是花开并蒂,图案后面是空空荡荡,火苗在她的眸子里挑衅的跳动。
突然,蜡烛爆了一个烛花,轻微的声响惊动了打嗑睡的夏绿,本来机械运动的手臂错开了一寸,敲到大夫人的脖子上,她敢发誓她下手极轻,轻得像是羽毛拂过一样,但是却令大夫人霍然回头,射过来的目光像刀子一般。
“奴婢该死,奴隶该死。”夏绿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夫人,后脖颈惊出一层白毛汗,困倦的脑子马上就清醒了,眼见那目光还没有收回去,跪下的同时照着自己的脸就是两巴掌。
脆声刚落,大夫人动了身体,刀子一样的目光迅速消失不见,快得像是一个错觉,她有些好笑的眨动眼皮,“快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倒吓了我一跳。”说完叹了一口气,“这几天事情多,这些个孩子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特别是阿桃,进府就病了,还有那些个自以为得了势的小蹄子想兴风做浪……”顿了顿,挥了挥手:“你下去吧,多多照看些阿桃。”
这意思是让她再去阿桃那边熬一个晚上?还让不让人活了?
尽管心里抱怨,脸上可不敢表现出一分一毫,夏绿恭敬的退出,顶着火辣辣的脸颊,低头在碎石路上慢行,身后跟着好几双探询的目光。
其实一个眼刀不代表什么,老夫人在府里时天天甩眼刀,比这凌厉比这有气势,关键大夫人是那种千年笑面狐的性子,善在表面,其他埋心中,今天这般露出来,说明现在的局势很严重,她有些失措了。
都是太液池那件事惹出来的,大夫人做过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次次周全,次次顺利,衣角不沾半点血腥,身上不落一丝诟病,头上贤慈的光环越来越明亮,哪曾想到了阿桃这里却阴沟里翻船,只是没成功便罢了,还损失惨重,赔上了二小姐不说,还在圈子里惹下了不好的传言,最重要的是在后院失了宠……,还不如不算计阿桃呢。
正出神的想着,差点和前面一个黑影撞个满怀,她唬了一跳,正想斥责是哪个不长眼的婆子,肚子上挨了钻心的一脚,整个人倒下去。
是大老爷,那张阴鸷的黑脸比太液池归来的当晚还要吓人,浓眉下压,眼神发寒,步子踩得噔噔响,好似能擦出火花来,吓得打帘的丫头手直抖,其他人见状,都噤若寒蝉的远远避开。
大老爷夜夜宿在别院,胡姨娘确认有了身孕,要什么给什么,府里不少人已经开始动了心思,大夫人暗自焦躁,偏偏诸多烦事齐聚,让她疲于应付,刚才听说老爷来了,她还暗自欣喜,以为终于消气了,正要打散发髻,摆出慵懒的姿态来,哪曾想冲进来是一张兴师问罪的脸。
她心知不妙,但还是做出一付惊喜的样子,嘴角带了温情的笑:“老爷……”
吕巽站在软榻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大夫人,越看越觉得不顺眼,研娘的生母是怎么没的,他心知肚明,内宅妇人的手段在他堂堂郡守眼里都不是手段,但只要不被人诟病,不扯破面子上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他再怎么样都可以当作不知道,哪个高门里没有暗事,都是雪下埋脏土,冰下黑水流,别撞破就行,不过这位向来周全的妻子最近却大失水准,太液池的事让他和钟家联姻的事成了泡影,余波还没有解决掉,这个昏了头的女人竟又做出一件更让他恼火的事来。
那可是桃公子
他的眉头跳了跳,压低声音恶狠狠的道:“赵氏你胆子也太大了,竟然不知会我,擅自把手伸到外院,伸到郡衙你在想什么,竟敢在都督府的文书上做手脚,你是不是嫌我的官做得太大了”
赵氏两字,让大夫人身子晃了晃,她白了脸,两行泪水从眼角里流出,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伤心又吃惊的泣道:“老爷,您怎么能这么说”
吕巽毫不怜惜,提高音调道:“你有没有找过纪铁嘴,纪铁嘴有没有找过文书小吏,文书小吏有没有找过信使,信使有没有出城偷懒,你说,有没有?”不等回答,猛的甩袖离开软榻,袖口无情的抽在大夫人的脸上。
大夫人顾不得,睁着一双泪眼问最关心的问题:“老爷,可是都督府派人来问了?”
这话提醒了吕巽,一路的火气消了大半,三天了都没有过来探问,可见不太重视,哼了一声坐在椅子里,脸上的怒气却不减,“亏我一直认为你是妥当的人就算是我没告诉你桃公子是谁,他住在都督府,杜七郎都捧着,你也应该猜出他身份不一般来,别人敬着都来不及,你倒贴上去给下绊子……”说着就有些后怕,猛的一拍桌子:“这是他来得低调,不想张扬,否则只要一句话,我这个郡守就没有安生的日子过”
大夫人心里害怕,表面上却举着丝帕,一付思忖的样子,在脑海里搜索司马家的人。
发散衣松,白颈外露,泪水冲洗过的脸庞,楚楚可怜,若有所思的模样也很有看头,平时这娇态总能让吕巽心软,说什么应什么,可是现在,吕巽只看到她的蠢笨,有些厌恶的移开视线:“不用想了,桃公子是晋王那个过继给大将军的嫡次子。”
大夫人轻声惊呼:“舞阳侯司马攸?小字桃符的那个孩子?”
吕巽看过来,哼声道:“你给我记住,千万不要招惹他,另外,事关对蜀战争,他有心低调,你别拿他的身份到处说”想了想,沉声道:“望娘和大姑爷的事你再想想办法,弄清尚哥儿是什么意思,事关吕府的脸面,再丢就没了,这边不行就给母亲大人写封信,让她在洛阳那边直接和京陵侯老夫人说说,务必是贵妾嫁过去,嫁妆赶紧准备,你紧着这事办,都弄妥当了再出府。”
这是变相的禁足……,大夫人心里一颤。
可是接下来的话更让她如鲠在喉,只见吕巽起身,边走边道:“还有,你告诉一声那个叫阿桃的姑娘,我明天就派人将她爹接回来。族长那边我也会去问一问,当年二叔家那些陈年旧事,她爹那种自幼就被带走的情况,还能不能入族谱……”
要接回阿桃的爹……
那她不成了一个玩笑?心思也花了,人情也欠了,训斥也挨了,她都不能出府了,却换来这么个一场空的结果。
为什么和阿桃沾边的事总是不顺利,失败一次,害得她的自信出现了裂缝,对自己的手段也产生了怀疑,现在想算计什么都有些畏手畏脚,就怕出岔头,如果不在阿桃身上弥补回来,只怕以后她再也不敢出手了。
不行,绝对不行,大夫人眼里闪过一道光。
那边吕巽刚出了花隔,就听见里面传来几声轻笑,接着一个软软的身体扑在后背上,声音拐着弯过来,带着一丝令人很觉得意外的欣喜,“老爷,别的我不说,您只要想一想,桃公子愿意帮助阿桃,这意味着什么?”
这话成功让吕巽止步,特别是那声音里的欣喜引起了他的好奇,大夫人心里暗喜,半拖半拉的将吕巽按在椅子里,“老爷,您还没见过阿桃,长得俊俏水灵,一点儿也不像是乡下来的姑娘,最出挑的是处事从容大方,尚哥儿第一次见面就多看一眼,杜七郎更是给了她一个酒坊,现在桃公子都为她爹的事求了都督府的文书,您就知道,这孩子不一般。”
吕巽沉吟片刻,摇头道:“阿桃的身份,嫁不了桃公子,就是他爹入了族谱也不行,别说她是隔房二叔家的,已经破落了,就是生在咱们府里,也远远攀不上他,他的婚事,定是晋王亲自过问。”
大夫人捂嘴轻笑:“婚事他不能自作主张,难道纳妾也做不了主?”
吕巽有些意动,想起吕毅拒绝清客说项的事来,皱眉道:“到底是二叔家的嫡女,她爹是不会同意的。”
大夫人不以为然的撇撇嘴:“老爷,是破落的嫡女她爹还是泥腿子,家里没权没势没财没名高门联姻图什么,不就是图这几样嘛,可没有高门大宅只图嫡女两个字娶妻的要说落破的嫡女,哪个高门的后街没有几个,她们倒是想做高门正妻,你看看她们谁如愿了?又有哪家高门娶进了一无所有的媳妇?她们最后要么是普通人的妻,要么是富商的妾,清高些的就寻一个破落的嫡子,那也算门当户对,可是得天天数米粒过日子,没两年就开始后悔,等女儿长大了送府里当婢女都愿意,只求口饭吃”
这话说得确实不错,吕巽微微点头。
大夫人一笑,倒了一杯茶端过去,“老爷这是阿桃她爹拎不清,不明白咱们这是为他女儿着想,我的意思是,让他在兵营里磨磨性子,也不让他受苦,就是让他知道些人情世故,明白咱们的苦心再接回来,那时认祖归宗,阿桃从咱们府里出去,咱们给她备一份嫁妆,体体面面的,阿桃的爹感谢咱们,桃公子也领的是咱们的情,这样岂不圆满?”
桃公子领的是咱们的情。
一席话把大老爷心底剩下那一半火气打散了,也断了吕毅爹明天就从兵营出来的可能。
吕巽沉思了一会,眉毛虽还是皱着,声音却缓和了:“你好好照顾阿桃,不要委屈了她,我听说进府就病得人事不知,这成什么事,赶快找人治,告诉她别忧心,我会派人和那边打招呼,肯定不会受苦。”
听说,都是听谁说的?大夫人心里暗恨,柔声应了,轻轻的贴过去。
那边夏绿捂着肚子来到贵芳院,两个婆子敲门,敲得很温和,但却很执著,看样子非要进来不可。
阿桃换了一身公子服,和李永年跳墙出去了,人不在
武丫儿和眉娘看了看空荡荡的床铺,又互相看了看,听着外面拍得更重的门声,还有两个婆子说是再去找人话语,两人的脸色越来越白,手脚越来越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