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眼睛忽然这一亮,芳娘在害怕中,当成了凌厉和发怒的前兆。
她垂下苍白的眼皮,看着身前一块碎瓷片,颤着声音恳求:“公子,都是我的错,请责罚我吧,求您……”
带了两个累赘,这还什么都没做就打碎了一只碗,以前也有庄户愿意收留他们,但不肯收小弟和小妹,觉得是白白浪费粮食,两个小娃的口粮加起来都够养个能干活的了,放在谁身上谁都不愿意。
想到公子最初为难的一眼,芳娘接下来的话便哽在嗓子里,公子不欠他们的,她有什么理由求这求那。
可是她不想兄妹分离,不想离开这里,不想再在街上乞讨。
那天晚上的火光,那样凶残的贵女,那样仗义的公子,那如玉的脸庞和明亮的眼睛,天天出现在她的梦里,比太阳还要温暖……
芳娘哭了,滴滴泪水落下,落在碎瓷片上。
阿桃这边想着蒸馏的人选有了着落,想着怎么落实,恍过神再看,小姑娘在巴搭掉眼泪,还是最让她受不了的那种无声的哭泣,人就坐不住了,起身过去,掏出丝帕,温声哄道:“没关系,没关系,别哭,别哭。”
月白色的丝帕,角上绣着一朵粉色的桃花,离近了能闻到一股说不清的淡香,从来,从来就没有贵公子肯看她一眼,从来,从来没有贵公子肯离她这样近,更不要说还温声软语的亲自递给她手帕。
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控制,芳娘哭得更厉害,大滴大滴温热的眼泪,无声的落在阿桃的丝帕和手上。
已经说了没关系啊……
阿桃有些失措,这是个和武丫儿完全不同的小姑娘,忙用另一只手去拉芳娘,同时声音更温和:“起来吧,地上凉,我不喜欢跪来跪去,也不喜欢哭来哭去,再说哭着吃饭可不好。”
手指碰到芳娘的胳膊,对方明显瑟缩了一下,接着像只惊慌小鹿,猛的弹跳起来,站起来后一句话也不说,那脑袋恨不得贴在胸前,双手绞着衣角站在那里,两只耳朵可疑的迅速的泛红。
“公子,我……”声音细如蚊蚋。
这么近都看不出来我是女的?
阿桃微微睁大眼睛,再看李执,那个少年脸上没表现出什么,可是眉毛压得有些低,有一线阴影,嘴唇也抿得有些紧,显见对她这种“调戏”行为有些不高兴,——明显也认为她是位公子。
其实也不怪他们看不出来,这时代的男子以阴柔为美,贵公子出门必是搽粉涂脂,带齐荷包等各种小配件,走起路来飘然若仙,也不是脚步生风的那种,有好些美男比女子都漂亮;再者,阿桃才八岁,本来就是雌雄莫辨的年纪,说起来,俊俏的小多若是换上女装,也照样让人认不出来;最重要一点,阿桃那晚出现时,说话行事都极具风雅,这种印象已经在兄妹几人的印象里根深蒂固。
这事可不能让人误会,还是挑明了好。
阿桃看了看小姑娘红透的耳朵,退后了两步,眨着眼睛看向李永年,“忘了介绍我自己了,你告诉他们,坊里的伙计都叫我什么?”
李永年一本正经的回答:“东主小姐。”
芳娘猛的抬头,“小姐?你,你是小姐?可你和那位不讲理的贵女说话时……”
阿桃咯咯笑起来,“那天我要是女装,不知会是什么情形呢……,经常在外面行走,还是这样穿戴方便些,你们知道就行了,当着外人的面,还是要叫我公子。”
芳娘低低的应了一声,看起来有些呆,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阿桃最会转移视线,看一眼他们的饭菜,二盘煮青菜差不多见了底,碗里的饭已经都没了,而看他们的样子,分明是没有吃饱,便让芳娘盛饭盛菜,把自己桌上的肉端来一碗,将人支得忙起来,这才笑着点小李护的鼻子:“在我们这里,吃得好不敢说,但吃得饱是能保证的,吃饱了才能长得好看,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小李护本来胆子就大,见阿桃笑眯眯的,立刻就不害怕了,“原来主人是小姐,怪不得身上香香的。”说着还贴上去闻了一鼻子,被李执拎着后衣领放到一边,警告的瞪他一眼,小男娃立刻低头,却喃喃的说了句本来就是香嘛。
阿桃笑起来,“吃饭,吃了饭有事要做”
有了这句话,想表现一番的李执就没吃好,把肉汁浇在饭上,三口两口吃得飞快,却也不敢吃得太快,还要保持形象,眼角里瞄见阿桃放下筷子,他立刻就说吃完了。
不过阿桃交代的事,却让他有些模不着头脑。
三人说了几句都离开,小李护关上了院门,模着鼓鼓的肚皮琢磨:他们神神秘秘的,都干什么去了呢?
“不要把衣服弄上油,李婶子说主子极爱干净,你快去洗手。”小男娃马上跳起来去洗手,芳娘则认真的擦桌子,擦着擦着停下来,望着天上淡淡的月亮发呆。
此时,阿桃三人找到了合意的饭庄,一个没有客人的饭庄。
李执匆匆离开,而阿桃两人则迈进门槛,小饭庄不大,一共两层,尚有天光时厅堂里就没了客人,显然生意惨谈,老板在柜台里,边算账边叹气,正要喊店小二关门,抬眼看见进来两位客人,一个是位戴着幕篱的华服小公子,一个是长相斯文的随从,忙笑脸迎上去。
阿桃不发一言,都由李永年交涉:“要两个雅间,挨着的。”
掌柜一听订两个雅间,有些为难的解释:“小哥,不知你们有几位,你也看到了,我们小店的客人少,这时候菜样不是很齐全,这话我得说在前头,要是一会儿公子恼了,这罪过我可担不起。”
李永年笑了,“大概十多位。”
掌柜听了立刻摆手,“这生意我接不起,我还是给你指个大地方吧。”
李永年掏出一锭银子:“我们要求很简单,能让客人吃饱就成,有什么做什么就好,尽量简单。”
掌柜瞧着他,就像瞧着一个坏人似的:“这是你公子的意思?小哥,你可不要给我这里找麻烦啊。”
李永年把银子放在柜台上,“我们公子心善,他的客人是……”
掌柜听了公子的客人是谁,开始有些不情愿的意思,可再看空空荡荡的厅堂,再看柜台上发光的银子,终是点了点头,去后边交待厨子都做些什么,精致不需要,就是要量大,什么都是大份的。
阿桃上了二楼,不大的地方有三个包间,她选了中间的进去,站在登子上,从木板缝里能看到另一边的情况,和李永年在越来越灰暗的光线里坐了一会儿,就听见楼梯上传来纷纷的脚步声。
李执领着十多个穿着破烂的孩子进了左面的包间,他乞讨了好几年,对于乞丐聚集地很熟,去了就领来一批符合阿桃要求的人,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少年,他们东张西望的进了包间,黑乎乎的小脸上什么表情都有。
有人晕乎乎的咧嘴笑:“看来是真的,老板都让咱们进来了,小执哥,是哪位贵人啊?”
有人拉着李执的告诫:“二郎和二丫那么小,怎么有人肯白养活,又不是家生子,你别是被人骗了,小心芳娘被卖到那种地方去”
等到饭菜上来,没有人再说话了,发绿的眼睛齐刷刷的盯着中间那碗肉,是大块烧鸭肉,块数是按人头上的,那个海碗刚放下,好几个人伸出小黑手,李执咳一声,给每人夹了一块肉,让大家不要争抢,照顾一下弱小者,说完这些离开,里面立刻就变了样,有人抢别人碗里的肉,有人将喜欢的菜都倒在自己碗里,也有人不吭声的迅速吃……
阿桃站在小凳上,将这十几个孩的表现都记在心里,特别把那几个知道护着弱小的孩子记下来,最后选出了几个人,用笔在纸上做了记号,同时李永年也有一份名单,两相对照,有差别的阿桃又细细观察了一会儿,划掉一个看起来很有爱心的人,最后要离开的时候,那孩子发现确实没有贵人的仆从出现,便露出本性,开始凶狠的抢别人袖子里的馒头。
最后定下了四个人,两人正要离开,旁边上来两位客人,和伙计抱怨着什么进了右边的包间,那两人第一句话就将阿桃的脚步定住。
那句话是:“眉娘的事,你抓紧办了。”
隔壁的包间里,胖子嗯了一声,一坐在椅子里,却说起了别的:“刚才那群小乞丐,其中有个长得不错,你怎么不让我跟上去。”
瘦子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胖子:“你能不能有点眼光,那是什么货色,能值几个钱?费老大力气弄一个,才够喝一顿酒,要弄就弄个极品的,那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送进去至少就一百两银子,受咱们哥俩逍遥好几年的。”
胖子撇嘴,听到有人上楼就住了嘴,等伙计将酒肉放下,脚步声也远了,才抓起一片肉塞在嘴里道:“哪有那么容易,符合要求的大都奴仆成群,根本下不了手,好不容易看到个落单的,却再也不见了影子,我都找了一个月了”
瘦子叹了一口气,“那个是极品,年纪小,容貌好,有才气,有人在地下出了大价钱,有不少咱们这样的在打听,可惜怎么也打听不出来是谁家的,那晚上进了小巷,马车跑得太快,又七拐八拐,我一会儿就追丢了,后来只打听到那个发威的小姐姓贾,是个惹不得的,如今在京兆吕府做客,可那个俏小郎却是再也没出现过。”
这是在说我?
什么地下?
听到这里,阿桃瞪大眼睛问讯的看向李永年,铅灰色的光线里,李永年的目光很冷,冷利如刀
那边胖子提议:“那个俏小郎不是爱救人吗,咱们也弄几个小乞丐当街打,说不定就能引出来。”有些得意的一拍桌子。
瘦子啐了他一口,“人家贵小姐当街打人没人敢管,咱们这样的当街打人试试,不挨揍才怪。”终于又说到眉娘:“别想别的了,你赶快先将陈小吏的事办了,他看上那个眉娘了,催得挺急。”
胖子喝了一口酒,含糊不清的说道:“我知道,我放在心里呢,明天就让我娘子去,吕府堂小姐阿桃的婢女眉娘,姓武,司州河南郡人,这事好办,反正邻里都说她家没了亲人,我娘子只要说是远来的本家,去了就能接走。”
原来那个陈小吏还没死心。
阿桃看向李永年,幽深的目光里满是愤怒
那边胖子和瘦子又说了一会儿离开,晃悠悠过小巷,被一个诡异的黑影拦住,上来一言不发只是打人,下手非常重,打得两人没有一个月起不来身,杀猪般的叫声传出两条巷,据目击者讲,那是一个不高的身影,一晃就不见,快得像鬼。